一格木屉里。“是他吗?”我看病历;是。从入院记录到病程记录,每一天的医嘱,护士的治疗签字,交班记录。最后,我找到了病人的签字。纸上一大滴墨;是那个病人的钢笔漏水溅上的。名字歪歪的。他写的时候,写一个字,抬头看一下我们。眼睛洞一样黑得不见底。写着一个字:死。翻完每一张纸,老是想到这个人临终时的样子。伸手抓空,手干干的。空中像是有一根绳子,抓住了就可以逃跑。护士给了他一条纱布,他一直抓着。直到做尸体护理才拿走。他签的字是:同意损献遗体。现在他在乡下的亲戚来了,要我们出钱买下他的遗体。我走了。老王在后头说:“慢走。”走出门。太阳电熨斗一样,烙得我发炸。回头看,门还开着。那些深紫的木柜子,闪着一层灰灰的光。老王在柜子跟前理东西,背上是汗。才想起来,里面是没有电风扇的。
回到宿舍同宁说起老王。“她?别提了。病人是青霉素过敏住院的,她做治疗,把别人的青霉素找到病人的身上去了。病人就叫了一声:我很难受,就完了。什么抢救都没用。几分钟。”知了不停地叫,风扇吹得头昏,窗外头白毛一样的阳光,树叶子都被阳光吸干了身子了。想到那间平房“你不觉得那个地方冰凉冰凉的?”“那是。那是什么地方?那些柜子里死掉的人多了,从建院到现在。你想想。”宁坐起来。脸上煞白:“你老是说这种事,晚上我又要吃安定了。”“不是还有很多出院的人?怕什么?”我就是想进去看看那些病历,想看看那些我亲手送走的人。
晚上值班。从窗口看出去,病案室外的灯亮着。心里痒痒的,对护士说:“我到病案室去转转,有事打电话到那儿。”我穿着解放鞋,走路很轻。以为老王会吓一跳。“你这个人胆子倒不小的,晚上往我这里跑。”老王还是从老花镜里翻眼看我,笑了一下。“我就是想看看,我以前的病人的病历。”“出院的还是死亡的?”“死亡的。”老王手一挥:“都在那里。”柜子上一层灰,我的手指是第一个留下印记的。“好久没人动过了。“老王说。看到了那些人,哭着说自己的委曲的,骂别人是王八蛋的,声称自己不会死的,看到别人死的时候哈哈大笑又哇哇大哭的……每一本的最后面,都附着死亡通知书。有的就是我签的字。“一个人不在了,你们送他到后面去,档案送到我这里来。”老王看着窗户,那后面就是太平间。黑黑的屋子,虫叫得厉害。
我还在找。一本病历。首页写着:最高指示: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想干什么?”老王扑过来,手指甲抠破我的手背。
我吸着手背的血,盯着那本薄薄的病历,那个青霉素过敏病人的病历。“你想笑话我?是吧?”老王说:“我无所谓了。可是你不要去惊动他。”“他”躺在纸上。我才发现,所有的病历中,只有这一本是用棉线缝起来的。红的棉线,血痕一条从纸上拉过。我抬起手,忍不住看看手指,怕沾了血。宁说我是一个极不道德的人,喜欢窥探别人。“你就是一个贼。”宁说:“你就不怕那些人从里面出来找你?”“无冤无仇的,怕什么?你怎么跟巫婆一样?”我大笑起来。
病案室里的尘埃(2)
入秋了。病案室外头木芙蓉都黄了,红红的屋顶从黄色里洇出来。我再没去过病案室。病房死了病人,就会趴在窗口看病案室,老王的柜子里又加了一个“人”。来了一个新病人。肾癌。病人坐着,脸青,脚肿,半穿在布鞋里。亲属名单里空着。“你的亲属名字写一下。我们如果有事可以找他联系。”我说。“没有。”“同事呢?”病人低头。两只手放在桌上:“你给我笔。”病人在纸上写了一个人的名字,是老王。
老王来了,远远站着,一会儿。走了。病人一直看着老王的背,叹一声:“她老了好多了啊。”病人的胁缘下可以摸到包块了,肉眼血尿,也就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