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花的毛巾用力打了打座位,望着我们响亮地说:
“坐在三轮车上白相夜外滩,味道才好。”
座位用白布蒙着,按上去硬硬的,好像里面还是油布的座。从前的人一定都瘦,所以两个人坐上去,紧紧地挨着。
老人伸出两个手指,要二十元钱,从灯塔到外白渡桥,回来走圆明园路,看老房子,最后到云南路吃小绍兴鸡粥。
“二十元,比出租车还要贵呢。”我们反驳说。
“出租车算什么东西,你坐在里面什么也看不到。我这个车子,你要快,用脚踩一踩踏板,我就会快,你要慢慢地看,吃吃瓜子,看看风景,我就慢慢地踏。从前的小姐,都是这样子的,把脚跷个二郎腿,坐相好看得不得了,美国玻璃*的一根筋,一点也不歪的在后面横好。街上的人也看你们,好像是看风景。”
我的天,那是从前长三堂子出街。
“碰到有太阳的时候,小姐啪地撑出杭州绸布伞,花露水香了半条街。”
还很是香艳。也许就是他车上的女子,把《子夜》里那个从乡下来上海的老太爷惊得到上海第一天就中了风。
外滩的三轮车(2)
老人在此刻是不能抗拒的,他鼓动的笑容为我们闪闪发光地展开了一个时代。对从小看《旧上海的故事》、《新上海的故事》长大的我们来说,那是个多么神秘、多么似是而非、多么纸醉金迷的时代,如今我们眺望着它,像破落地主家穷大的灰孙子看从前的家谱。
三轮车在荷兰银行边拐了一个弯,上了靠江边的大道,风湿湿地掠过我们的脸。海关的铜门在灯影子里,像拉洋片一样,从我们眼前无声地掠过去了,老人伸手点点钟楼说:“这只钟是英国货呢,用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坏。”
东风饭店外面挂着好多小灯,看上去热闹而又贫穷,小孩子手里拿着吃剩下的可口可乐红纸杯从里面出来,那里现在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吃美国炸鸡的地方。
老人说:“从前这里是最高级的地方呢,上海最有钞票的人去开销的地方。那时候这里干净啊,出出进进的全都是头面人物啊,像现在,弄成这种瘪三腔调。你们是没有见过,上海从前兴旺的时候,你们的爷娘大概还拖鼻涕呢。”
“你进去过吗?”
“我们这种苦力怎么进得去,我们的车子都不好在那里停的,人家都有私人轿车开过来,司机戴好白手套,像那么回事。”
“那,你现在高兴了,想进去就进去。”
“有什么好高兴的,进去的是那个地方,可不一样了啊。从前是什么气派。现在我都不要进去,我儿子结婚时候喜酒办在那里,天花板上还洇出水来的。”
老人的背像大鸟一样耸起来,把手撑在龙头上,两只脚一吊一吊地骑着车,是纯熟到了油滑的骑法。他从十六岁开始踏这辆三轮车,现在已经六十年。从前他是一个从苏北乡下来的小伙子,现在,他是一个两腿暴满了青筋的结实老人。
“从前我们也会看山水的,看到时髦的人嘛,说哈罗哈罗,外国人在车上,用斯笛克顿顿脚踏板,就说Hurry;Hurry,就是快的意思。”
我们在车上惊倒,他也会说英文!
老人脸上笑了笑:
“客人下车了,就说古德拜,Sir。”
一盏路灯照亮了老人的笑,那是非常老于世故的笑容。
看到旧灯塔了,它小小的、百无一用地坐落在外滩的尽头,再过去,是四九年以后慢慢扩展的新外滩了。那个早已被废弃的灯塔黑暗着,像一个寡妇一样,在夜里背时而抒情地站着。从前,它是为进港的船引路的,船带来了四面八方来上海做发财梦的人。骑车的老人也是坐船到上海来的,只是他一辈子都没有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