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但这没有影响他对上海的回忆和怀旧。可为什么他怀念从来不曾属于他的那种上海世面?
老人像大鸟一样的背影,无声前行的木头老车,有雾的灯下,我们好像跟着他在飞。从来都没有人这样热衷地对我说过从前的上海,这样惆怅地。他为什么是热衷的呢?好像是他失去了根,好像是他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好像是他终于能在缅怀里得到什么。
“从前外滩到底什么样子?”我们问。
“比现在干净多了,外国人领着小孩,在这里散散步。黄浦江里,有钱人的游船呜哇呜哇唱唱。是有钱人来的地方。”
大家现在向往着的,想念着的,以为自己从前有的,就是这种日子么?
“那从前到底好不好?”我们问老人。
“你有钞票,就是好。没钞票,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好。”
这就是从前像我爸爸这一辈的浪漫的学生革命者说的社会的不平和革命的动力么?
“要是你有钱呢?”
“人生在世,谁不想吃喝玩乐,风风光光呢?”
没有树的窄街。
外滩的大房子。
南京东路的大房子掠过去了,那曾是一个犹太人用卖鸦片的钱盖起来的东亚第一楼。
白渡桥后面的上海大厦掠过去了,那曾是上海最豪华的旅馆之一。
外滩公园在雾夜里水边黑色的树林掠过去了,在那里,几个中国牧师曾为公园门口竖立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与外国巡警交涉,一个年轻的中国牧师被打,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子挺身而出,他们就这样相识而且结了婚,并生下了两任国母:宋庆龄和宋美龄。
上海的从前几经沧海以后,变成传奇。
突然远远看到南京路上,堆在一起射过来了高高矮矮的霓虹灯。那里想要重铸昔日辉煌的心思正在发扬光大,老店名在恢复,老建筑在重建,人人享受寻根的乐趣,像十九世纪欧洲旧小说里的孩子,贴身挂着一个不知来历的金鸡心坠子,里面是个贵夫人的像,可是他穷得像老鼠一样活着,然后有一天,发现自己原来是贵族家的私生子。现在,整个城市,都在找自己的金鸡心坠子。在我们小时候从来就是在黑暗中江风横扫的外滩,现在一点一滴地收拾起来,像是这个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坠子,可是拿不准是不是金的,用牙咬,用手搓,心里直嘀咕。
甚至一个从旧上海一路踩着三轮车而来的劳动老人。
甚至他的后代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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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亭路(1)
坐落在小花园后面的结核病防治所正在大修,粉刷成明亮橘黄色的大房子突然强调了它本世纪初的欧陆式样,它在街角突然营造出来的华贵与舒适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在*中用泥巴糊平的三个西洋古人浮雕头像重新沉思地低垂眼睛出现,这栋大修变旧的大屋在延庆路华亭路上连排的旧欧式房屋几近尘色的景观中也像三个头像一般凸现。
这是第一栋在华亭路上复旧的屋子,它的灼目出现,使人回首百年之前的上海租界历史,那是曾被人们努力消除的历史,但由建筑沉默地强调。在大修中这栋旧屋虽然同样将外墙刷黄,但眼前的新鲜暖和的黄色与世纪初欧洲建筑流行的冷静高傲的黄色有微妙的区别,后一种黄色今天我们只能在上海租界建筑的外墙局部可以看到,比如窗台下端。不知那种颜色上的区别,是否由于冷静的柠黄是英国人涂上去的,而如今温暖的橘黄色是中国人涂上去的缘故。
带领我走进如今充满了油漆和尘土气味的大屋的陈姓老人,是在这里工作多年的资深医生,在他通常老年人穿的羽绒衣衣领里,衬着一条细格围巾,1950年,他在租用这栋房子时曾经目睹这大屋作为在上海的外国人住宅的最后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