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日本人的炮楼。可不能小觑了天意,日本人来啦,蝗虫也来啦,来啦就来啦,不能杀,只能敬,平原上的人们又一次陷入了生存的困顿和迷茫。
一连三日,鲁西平原上不见炊烟,一揭锅盖,蝗虫便充满了各家各户的铁锅、炒锅、饭碗、水瓢。
冬储的粮食用尽了,麦子在黄熟的前奏中被蝗虫扫荡殆空,大批的饥民从河的彼岸向鲁西涌来。在一个冬夜,我曾在父亲的脚边听他说过一件事,在本地人吃东西稍不注意的目光下,饥民会把你手中的食物一抓而去,你追赶他扭打他唾骂他,他一如既往地跑,在逐奔的过程中,他把馍头塞进口里,抑或一下一下往上面唾唾液抹鼻涕。然后站下,把沾着他温度和液体的食物还你,你只好无可奈何了。人一旦还原到和动物一样,在感觉里只有一片饥饿,那时他的灵魂里只会投下阴影、仇恨。惟利是图而丧失尊贵和地位,也就没有朴素和自尊而言了。许多年轻的女人留下来了。一篮馍头,一袋谷子和几个铜板就可换回可以生殖的女人,延续烟火,而她的男人或父兄还千恩万谢感激你把她们收留了。
我的堂嫂那时才八个月,被她的父亲抛在了马村集的街面上,上面放着一个沾满芝麻的烧饼,从早晨一直到傍晚,有几只狗逡巡她光顾她,最后黄昏里家家掌灯的时候被一户稍有储蓄的人家抱走了。七十年代(相隔三十年)她的几个长兄涉河而来找她寻她,找到了马村集找到了什集,兄长立在檐下,堂嫂死活不认兄长,她说,你们饿不死,为何独独把我抛弃?
写到这里,我要接触最是触痛父亲心里的一件事,蝗虫飞走了。但它们留下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惨象,没有了一片树叶,没有了一株麦子,树的种类:榆树、槐树只能从一些光秃秃的枝桠和姿态加以辨认,没有生气,没有麦子飘动,而麦子却是土地的标志和生命。蝗虫去了,父亲仍是随着师傅做活,他一直对他的师傅奉若神明,然而一天夜里,他去汤锅上送柴,杀了驴剥了皮,大块大块的驴肉就放在大锅里,下面架上木柴,煮。最后配料,这是学徒不能知晓的秘方,这个时候,学徒不能走近汤锅,父亲的活就是不停地搬送木柴,父亲说,你很难想像那煮驴的铁锅有多大,两个有生命的驴子可以直直停在里面。
事情就发生在蝗虫过去的那几天夜里,看锅的师傅吃酒醺睡,他把作料一一制好,吩嘱父亲子时放到锅里,子时以前只要文火不要急柴。父亲坐在灶前木墩上,不敢有半点怠懈,锅里的肉味不断地飘出来,使父亲有点意识迷乱。
过了半夜,父亲的眼睑开始沉坠,就站在锅边,迷迷怔怔地把作料一把把掷进沸腾的汤锅,蓦然他像听见火焰中有嘤嘤的女人的低泣,揉揉眼,仄耳细听,只是木柴的咔咔声,这时,他看见了两条人的大腿在一团团的水汽里吱吱地响着,确然,有很长时间父亲忘记了困倦。
父亲说,尝过人肉的食客常会无缘无故地干咳,蝗虫过后,人们觉到焦家驴肉香得格外特别,那时饿毙仆地的河西人在村街上沟路旁比比林林,有的土掩了,有的被乌鸦啄去,我总怀疑那两条人腿的真实,然而父亲故去了,我总忆得他床前茫然的目光,一片怆然。
烹食人肉,这一直是中国历史上的长项,史不绝书,《通鉴纪事本末》中曾载:“建元八年,五月,邺中大饥,人相食,故赵宫人被食净。”在历史上,女人特别的不幸,仿佛被戮被杀和被吃,都是女人的义务,同一书中载:“(后汉隐帝乾祜二年五月)长安城中食尽,取妇女、幼稚为军粮,日计数而给之,每犒军,辄屠奴万人,如羊豕法。”
而一日,我翻检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八的《如是我闻》,有一记载,不只洒满耻辱血泪,也包孕着可歌可泣的愚昧和可怕的文化桎梏:
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饥,直屠人鬻肉,官弗能禁,有客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