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太太……”他勉强笑道,“你先别急,静下来想想。”他看着她的眼,迷蒙的泪光,模糊了眼底一个莺飞草长的世界,但也并不伤感,有种急切的神气透出来。纪太太默默的,说了自己好多事,从少女时代说起,以便给蓝核一个完整美丽的映像,说到结婚前爱着她的有肉铺的何屠夫和整天骑着单车穿梭的绿衣邮递员,说到那个早死的丈夫,那样的多病,脾气又坏,扶不起的阿斗一样,说到成了寡妇后婆家人难看的脸色,哥哥忙着给她说媒,要她再嫁,倒也有不少人想要娶她,有个姓王的还殷实之家,乡下田都有好几亩——“可是,我都不爱。”她这样总结,语气就有点任性的意味,她以为她还是“姑娘我年方二八”。
“想不到,纪太太还是多情人。”蓝核道,有点无力地垂着手,目注炉光,焰火一跳一跳的,像长明灯的玻璃罩里,不安稳的一点热度。
“你不知道么,多情的人往往最钟情。”纪太太拿自己的经验年龄作试验,试看能否再捕获一颗少年的心。
蓝核如同在睡梦中,这时骤然醒过来。这个女人,或许还是有点爱他的。蓝杏走了,享受她自己的生活去了,他又何必作吃力不讨好的苦行僧,他没想过要感动谁,他以为感动自己就是一种伟大,这伟大在纪太太眼里一钱不值,纪太太信奉的是肉感现实的爱,因为她至少经历过婚姻。有点恍惚,蓝核开口说:“你爱我?”“难道你不是?”纪太太微笑着看着他,这晚上,她玉色裙子上套着件菊叶青的绣夹襦,因为浆洗的多了,低低地起了一层卷毛,衣褶细小的纹路里满蓄着深湖色的蓝。在那逼仄的斗室中,淡灯摇曳,夜光满怀,在蓝核看来,她的人,宛如一本放久的线装书,脸上是散淡明亮的样子,底色却是一片妇人的温柔沉静。炉子里劈劈啪啪的炭响,炉沿边的橘子皮一股暖香,两人掬了满怀火光,蓝核觉得纪太太这么说了,好像他也真的有点爱她。
纪太太仍然微笑着,借着小炉的光,沉郁的皮肤里烧着了火,皮肤结晶凝固成半透明的琉璃,人的脸也是琉璃,眼珠子滴溜溜转,舌尖有意无意一舔干燥的嘴唇,整个人身上的火苗就忽然窜起来,猛的淬进了蓝核心口,在他心里,起了一场火灾。那一刻,他浑身的力气都融掉了,心中憋着委屈又似很高兴,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吻我了。”纪太太低头微笑道。
蓝核惊呆了,手指下意识摸摸嘴唇,有一缕浅浅的女人的气味。真的。
他觉得自己上当了,但为时已晚。日后的情形,他简直猜想得出,说到蓝核,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哦,他被一个寡妇引诱了。屋里没拉电灯,为省电点了个煤油灯,一灯如豆,灯芯发出细微的噼噼啪啪声,亮的时候在玻璃罩里绽出几道流丽之影,暗的时候就一溜就黯淡掉,浸到油里头。不知谁家无线电里幽幽播着播膏药的广告,卖宵夜面的纸灯灯光寂寞地落进门缝,小小的灯光后面,是大片大片的暗,几乎是波涛汹涌一般的。
出门的时候,下了雨,霏微的小雨飘到面颊上,蓝杏用手一拂脸颊,一层薄薄的湿。茉姐邀她去做傧相,她还得赶去服装公司制礼服。没叫冬蕙陪她,亭之大约要去茶楼,她独自一人就出来了。天已有冬意了,她把手插进花呢大衣口袋,指尖触到了几粒发潮的瓜子和零碎冰凉的铜板。出巷子走了一截,街面上很冷清,小雨绵绵的落,细微的声音,是缩小了的糖炒栗子的沙沙声,空气里也便有了点炊烟的气味,应该是午睡的一两点钟,天色却暗下来,邮递员把单车倚在路边,慌手慌脚穿上橡胶雨衣,雨不要下大了才好,蓝杏看看天,觉得还是回去取把伞。
折回小巷,她推门要进去,却发现门上锁——大白天通常不锁门的。她费劲地掏出钥匙开门进去,院子里静静的。南墙边的一些花草已经发黄,唯独那竹子浸着雨,还绿生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