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能够相见,也不遗憾。
张灯那双充满疼惜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娇蕊的脸上,她的沧桑的面容,如霜的白发,那走过人生的苦难仍然柔肠婉转的情怀啊,伤得透透的了,千疮百孔了,血浸泪染了,却似乎更能感天动地。张灯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抚顺散落两腮的几缕白发,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只有了哽咽。
而娇蕊自己,脑子里涌现着的却是《懊奴歌》里的句子:“相乐不相得,抱恨黄泉下;我与欢相怜,常欢负情人。”她的心中懊恼而又矛盾,心境乱得难以理出个头绪。不知道在那样一些她所不知的过程里,当他被施酷刑的时候,他忍受了怎样难以忍受的苦痛?而能够让一个男人痴心到不顾身家性命不顾切齿羞辱而又毫无幽怨的,究竟是些什么?
一定有些什么,有些什么是她所不知,他也不晓,谁也不知不晓的东西存在。
一定有些什么,有些让他们九死不悔、万劫不复的东西存在?
或许是他们正在重复别人的悲剧?!
想到这里娇蕊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想起在商州流传甚广的五百年红纸伞的传奇,虽然有些真真假假含含糊糊难以明断,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总以为自己就是被伞店老祖宗神思妄动日思夜想的雪衣,她们俩,一个是江南秦淮河上萍踪浪迹的花船上的歌妓,一个是商州的桃花戏班走游四方的戏子,同样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同样是通音律、善诗词的春风才女,同样是活在蛛网狼吻的人间劫火中,既求洁身自守,又要慧黠逸事,蕙口兰心;同样在痴男戏汉的汗垢与铜臭里侍酒鬻歌,强颜欢笑,同样有一颗被欺凌作践的寂寞芳魂。他们都是在灵魂相知的瞬间被自己心仪的男人认出,名字写在爱人的心里,命运写在莫测难辨、茫然无知的结局里。这样左思右想,更觉面前的男人就是那儒雅风流的商时月,他们俩,都是贪痴之人,都有癫狂妄念,都是惯常风月,性情中人。他和他,他和他,他们和他们,看来都是为了演绎一个悲情故事而存在的。就像她和张灯,纵然走过几世几劫为情而来,也只不过是灯影摇红时的凄迷,烟粉灵怪之中的哽咽,谁也做不回自己。
2.烟粉灵怪
娇蕊说:“张灯,你喜欢我着戏装的样子吗?如果我做回往日的小桃红,做回桃花丽人的样子你愿意吗?”
张灯心里猛地一动,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张满贯,那个热衷于在勾栏戏坊、舞榭歌台醉生梦死的男人,他到底还是倾其所有,耗尽全部家产、全部生命与热情,殉身梨园了。
张灯曾不止一次看见过父亲带着男小旦回家。
那是个身材纤巧、鬼魅狐妖的男子,蓄着长长的手指甲和一头如瀑的黑发,尖下巴,吊梢眉,唇边一颗梅心惊破、朱砂红艳的美人痣,所以艺名也是直奔这颗鲜红的胭脂肉瘤儿,名曰“一萼红”。
假如拿娇蕊和“一萼红”做比,那只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比不得。
娇蕊是红透商州的桃花戏班的小桃红,年少成名,聒噪梨园,众星捧月惯起的名角儿,花容云裳自然是本色,车载柜装的行头多得可以开一间戏装门面,更别说怎样严格了穿戴规制。
“一萼红”算什么?充其量只是一个从西安城落荒而逃的江湖戏班子的无名小卒,纵然练就了精巧娴熟的唱念做打的童子功,掌握了秦腔戏的咬字归韵、喷口润腔的技巧;纵然身怀绝技,弄通了花旦、武旦、刀马旦的踩跷的软功和硬功,熟识了戏曲行当里的十八般武艺和正旦、贴旦、闺门旦、武旦、老旦、彩旦的步法身法,指法眼法;纵然把水袖、翎子、扇子、云帚、手巾、趟马、推衫子、把子、毯子功练得上天入地,游刃有余,行云流水,也免不了那种穿梭于乡间庙场上的穷戏班子的做派,除了唵囋砌末,猥琐行头,除了土台子上因陋就简、牵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