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仓库里。住的地方是电梯大厦五楼的小套房:一间普通大的卧室,小厨房位于东南角,有一个衣橱、一间浴室和两扇临街的窗户。鸽子搧着翅膀在窗台上咕咕叫,六个凹痕累累的垃圾桶站在楼下。室内光线微弱,灰暗色调四处渲染,就算是最晴朗的日子,也是漫着聊胜于无的光亮而已。起初觉得有点痛苦,独居的恐惧不断敲打着我,但日后的奇妙发现却让我准备从此安心住在这里。那是住进去的第二、三天晚上,我碰巧发现自己站在两扇窗户间,所在的位置和左边的窗户成斜角。眼睛略略瞄过去,赫然看见从后方两栋大楼间透出的光束。往下注视着百老汇,那是百老汇中最卑微渺小的部分,但引人注意的是我目光所及之处都笼罩在霓虹灯光里,色彩鲜艳的灯馆拼出粉红色和蓝色的字母“MOON PALACE”(月宫)。我认出那是街区一家中国餐馆的招牌,这名词所带的力量让我跳脱出一切实际的指涉和联想。那是神奇的字母,悬挂在黑暗中,宛如来自天上的信息。“月宫”。我立刻想起维克托舅舅和他的乐团,在那首当其冲的一刻,在那失去理性的一刻,恐惧松手离我远去。我从没经历过这么突兀而绝对的事情。家徒四壁、肮脏污秽的房间转化成灵性所在,奇异的预兆与诡秘专横的事件在此交会。我瞪着“月宫”的招牌,渐渐明白自己来对了地方,这间小公寓确实是命中注定的住所。
月宫 1(7)
整个夏天我不是在书店打工,就是去看电影,或是跟一个叫辛西雅的女孩反复恋爱、反复分手,而她的样子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新公寓愈来愈有家的感觉。同年秋天开学后,我一头栽进忙乱的生活,深夜跟济马和其他朋友喝酒,热烈追求爱情,同时沈溺于静默而长久的阅读研究中。很久以后,当我回头看这些陈年往事,我才明白当初那段日子过得有多充实。
接着我满廿岁,几个礼拜后,我收到维克托舅舅寄来的长信。信是用铅笔写在《哈姆博特百科全书》的黄色订单背后,内容没头没脑。只能揣测“月球人”在时运不济、厄运连连后(毁约背信、汽车爆胎、萨克斯风手的鼻子惨遭醉汉重击),乐团成员终于分道扬镳。十一月起,维克托舅舅就住在爱达荷州的波西,他在那边找到兼差工作,挨家挨户的推销百科全书。但事情并未就此一帆风顺,认识维克托这么多年,头一次听到他话里的挫败。信上写着:“竖笛在当铺里,银行存款零,波西人对百科全书压根没兴趣。”
我汇钱给舅舅,同时附上电报力劝他来纽约。几天后,维克托回复说感谢我的邀请。他说会在周末前打包好,然后马上搭公交车离开那边。我推算他会在礼拜二抵达,最晚礼拜三。但礼拜三来了又去,维克托依然没出现。我又拍了电报过去,仍旧音讯全无。发生不幸的可能性扩大到无限。一个人在波西和纽约两地之间可能发生的事我全都想过,美洲大陆忽然变成宽阔无垠的危险地带,一个满布陷阱和迷宫的恶梦。我试着连络维克托的房东,还是毫无所获;这时,只剩最后一个办法,打电话给波西警方。我向电话那头的警官仔细解释自己的问题,对方叫奈尔·阿姆斯特朗。第二天阿姆斯特朗警官回报,舅舅在北十二街的寓所被人发现气绝身亡——穿着外套倒在椅子上,右手手指紧扣着一支组装到一半的竖笛。门边有两个整理好的手提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