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雪山一样的俄国女人,我常常听着她的琴声走远,可是不知道她在弹什么,那些曲调在一个小孩子听起来,就是阴郁的。
有时候,趴在高高的、有陈年雨痕的窗子上看着暗暗的屋子里的女人,看到她走过来了,马上就逃开去,逃得飞快,像有鬼赶着一样。
因为这个雕像,所以我第一个记住的,就是这个外国人。也爱读《金鱼和渔夫》的小书。哥哥学校里读的是俄文,他教我普希金的俄语读法,可是他自己学不会卷舌音,发出来的声音像吃多了安眠药的呆子说话。那时候最好的学校里好像都让学生读俄文,因为那里是列宁十月革命的故乡。那时候,有人唱着苏联歌,唱莫斯科郊外晚上的一个好姑娘,那时候,我家楼下有一个大哥哥和中学里的一个女孩子恋爱了,那女孩子穿着布拉吉在黄昏的大院子里走过,露出了麦色的锁骨,让院子里所有的小女孩都看傻了眼,以后,我们这一代女孩子的理想,就是长大以后,要在一个黄昏穿上露出了锁骨的苏式的布拉吉。
追究起来,上海是一个挑剔着崇洋的地方。在有比较的时候,从前的年轻人把在上海的俄国人叫做罗宋瘪三。而到了楼下大哥哥的时代,他那穿布拉吉的女朋友,就成了我们的理想。像一个感冒的人,塞了鼻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只好侧面躺着,让上边的鼻孔把鼻涕流到下面的鼻孔里去,就整夜地用一个鼻孔,呼哧呼哧地吸气不已。那时候的上海人,紧紧捉住唯一的外国,那是苏联。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有普希金像的街角(2)
后来,*,将普希金像敲碎推倒了,苏联也没有了,它成了修正主义。
那时候我长大了。
有一个时期,我特别喜欢自己冲洗相片,常常和同学结伴到向阳公园去照相。那里有一个最好的背景:蓝色圆顶的东正教堂。数不清有几张照片是以它为背景的,从镜头里面看着蓝天下面褪色的蓝色圆顶,和顶上小小的黄色圆点,真觉得它是那么浪漫那么悲伤的房子。站在上海那不蓝的蓝天下,好像在怀念什么遥远的东西。那时候,我知道那是白俄留下来的房子,他们到了礼拜天,就到这里来,这一小块地方,是他们真正的故乡。他们在这里唱歌,在这里哭,俄国人才有的那种广大温柔的忧郁,就这样子在上海的蓝顶房子上留了下来。
后来一个时期,我特别喜欢读书,从四面八方弄来的书,大部分是俄苏文学,书中的人,在说话的时候常常夹着法文,在书页的下端,有那些法文的译文。因为俄国人对法国,有种深刻的、像怀乡似的崇拜,就像上海人对租界文化。
后来,我又长大了一点,喜欢用零花钱和朋友一起在外面吃饭,好像只有坐在外面餐馆的桌子上,才表示我们都长大了。去的那家上海西菜社,在梧桐深深的淮海路上,里面有褐色的火车座,在那里我吃到了罗宋面包和乡下浓汤,一种有番茄沙司、卷心菜、土豆和红肠的俄国汤。餐后还有一道俄式的冰激凌,里面没有一点点冰渣子。听说,那里的大师傅还是小时候从俄国人手里学来的。
有时候还到岳阳路上去,没有了普希金雕像的街心花园绿树葱葱,路上经过那白俄女人的琴室,里面再也没有她的琴声,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的门上也落满了雨痕。那时的岳阳路,白天几乎看不到行人,在寂静的空缺里,少年时代的我,感到了在俄国民歌里的那种温柔和忧伤。
那时候,离上海人那么难忘的四十年代的好日子已经远极了,上海人还是不肯喜欢俄式的东西,迷死了租界的人说:“我其实不喜欢俄苏的东西,我喜欢的是上海的租界。”可是,那个留在越来越老的老人嘴里的租界,在我们看起来,就只看到蓝顶的房子和红汤了。那时候不再有白俄女老师教孩子钢琴课,可是走在马路上,还是随时可以听到有孩子在家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