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退的压力,代之而起的是对一个未得真爱的女子的深刻同情。
韩绮梅回了酒店。站在酒店第十九层的阳台,进入一个人的世界。
十九层的高度,风没有阻拦,直截了当地扑拂在你的身上,扯着衣服,从衣服领子和袖口钻进去,围着你转,当你是玩偶,一不小心就被它掀到暗的深处去。韩绮梅取出那张纸条,两指夹住看它在夜色中的摆动,然后松手,那白色的一片左右飘舞渐离了她的视线,沉入夜的静和暗中。宠大的静,庞大的黑暗,没有甄别,没有筛选地,笼罩了整个城市。被笼罩的城市是一张夜景,是一些参差错落的半明半暗的几何形状的组合,这组合里点缀着些暗红的淡绿的光,忽闪忽闪,像散落森林里的萤火。各式的霓虹灯,一块一块,色彩缤纷却不鲜亮,无非是添了这城市的暧昧,是跟女人的口红差不多的那种潮湿的华丽。也有一条一条响亮的光带,响亮到可划破这静和暗的,是灯和灯。
混凝土和水泥板构筑成的长方体或正方体的盒子,周围一些盘旋的线。盒子与线与颜色,就是一座城市。造就城市,就是堆砌盒子,增加线,涂抹颜色。城市与城市是没有太大区别的。人在里面普遍被囚禁,或在喧嚣奔逐的线上受盲目的目标指使,要不被纷乱的颜色燃烧。灵魂依存的鸟语花香的大陆,已置入人类文明沉重的高楼大厦之底。
韩绮梅站在陌生的城市,故乡遥远,今夜是回不去了。
朝西南方向望去,有鳞鳞的波光,波光上飘浮一层淡淡的烟痕,像极青湖。湖上有桥,依稀可辨。湖水漫延大片月光,有点神秘。有微微的涟漪,欲眠还笑的样子。一泓水在那里静谧地展着,有独树高标的感觉。这是这个城市与其他城市不同的地方,它有大片的水域,与众不同。
传来一声约有约无的钟声,某个学院的熄灯钟声吧,一波一波的落在湖面,又在湖水的皱痕消失。
有丝凉意,不知是雾是雨。
“雨中的青湖不是更有看头”。
那说话的人,已不在华丽城市,他在黄土高坡。
君未,现在,你在干什么呢?
田君未的“十四行诗”贴着湖面飘渺而来,那声音近在咫尺。
在这里爱,爱上一天,尽管昏黑的
死亡,不停地在它的四围打转。
这声音久久不曾消失,先是吟咏,后是叹息,在韩绮梅的心尖上缭绕不散。君未,君未,这名字从清冷的湖面飘来,翩翩的身影从光明的深处降临视线的虚无,几乎贴近星空下的额头。十四行诗,田君未,迷恋的心事不知落在哪边多一些,是诗?是君未?
回忆一点点扩散,怨忧一点点拢聚,如同在扫着一地叶子,越扫越多,越扫越多,后来就成了一堆红红绿绿的坟冢,搁在心尖,沉重得像那些在夜幕下耸立的水泥盒子,压迫到连呼吸的余地都没有。罗萧田的萨克斯曲应该结束。那一曲惊醒满堂的忧伤,死亡在曲调里踱着碎步,手拈一枝爱的花朵,永远带着初开时的露珠,形态优美却无奈凋逝。韩绮梅的心,一半为田君未的十四行诗迷茫,一半被这朵哀伤的花炙烤。在十九层的高度,她四顾茫然,只想自己从未在此出现。
已是夜深,那帮闹洞房的人还没回来。韩绮梅身体疲软,回到房间,洗漱。从7月的新婚夜开始,她就喜欢上了水,喜欢暴雨。她在浴头下淋了很久。洗漱完毕,把门链取下,从旅行包里翻出高尔基的《与世隔绝》,歪倒在床上看。
高尔基说:
人在内心有了某种牢靠的东西,那他就准能摆脱精神上的贫乏,而世界上没有比痛苦更牢靠的东西了。
世界上没有比痛苦更牢靠的东西了,这句话让韩绮梅震惊。谁不在痛苦?这句话千真万确。每一段爱,都有死亡的影子在悄悄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