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画出的那张人脸是我平生最得意的杰作。
五
失明以后,我回乡下老家住了四年。期间,除了家人,常与我做伴的只有一个人,他姓马,六十多岁,村里人当面称他马先生,背地里叫他瞎马。叫他马先生是因为他会算卦,据说还很灵;叫他瞎马,是因为他也是一个肓人。这大概是我所以能接纳他为伴的原因吧!
马先生也是在二十几岁上失明的。此前,他是一个铁匠,每年秋收前,他和父亲走乡串户靠一手不错的打铁手艺,攒了一些钱,订了一门亲,就在他准备结婚的前七天,最后一次打铁时,一根被烧得通红的铁条在铁砧上猛然弹起蹦到他的脸上,一双眼睛从此就瞎了。父亲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还在说着那句不知问了多少遍的话:“我怎么就没夹住那根铁条呢?”
失明以后,马先生学会了算命,学会了做饭,学会了一个人提着瓦罐,走几百米路,拐六道弯,穿过三条胡同到村边那口老井去打水。靠着这些,他活下来了,村里没人说的清,他是怎么活过来的,因为他们自己怎么活过来的都说不清楚,马先生却知道他们是怎么活过来的。村里人谁家聘闺女,娶媳妇,盖房子上梁,都是让他挑吉日,甚至谁家有了病人,遭了晦气,不知日子该往哪儿奔时,也要找到马先生求个说法。几十年来,村里发生的一切变故及隐藏在这变故后面的秘密,都没逃过马先生那双失明的眼睛。他是这个村子里一个孤独的智者。黑暗让他看清了人们用眼睛看不到的生命轨迹,黑暗让他睁开了另一双眼睛,引领他无声无息明明白白地活着,一直活到他有了一个后来人。
马先生是在我回村半年后去看我的,没人领路,是一个人从村东走到村西我家的。父亲把马先生接进里屋,对我说了声:“马先生来看你了。”然后就退了出去,很知趣的样子,像是在回避两个谈恋爱的人。跟对待所有来看我的人一样,很机械的说了一句:“您坐吧!”然后就不再说话了,我早已厌烦那些我听了不知多少遍的劝人话。我没他们想象的那么脆弱,当然也没他们想得那么勇敢,面对死亡,我还缺少足够的勇气,或者说,我还没有活够,至于失明后心中的苦,也不是凭几句劝慰的话就可以说没有了的。
本以为马先生也会那样劝我,不料,他竟呵呵地笑着对我说:“这下好了,有人可以和我做伴了。”六十多岁的人,话说出来却像一个小孩子,即而,他又平和地说:“眼瞎了没啥,我瞎了这么多年,不也活过来了吗?”我不无鄙夷地回了他一句:“您活着干嘛?”“给人算命啊!”马先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嘲讽地笑道:“靠骗人活着,没劲!”马先生一本正经地反驳我:“这可不是骗人,我给人算命都是教他们积德行善。他们有啥想不开的,我给他们破解破解,啥事拿不定主意,我给他们说道说道,让他们心平气顺地活着,有啥不好?”从此,我和马先生成了伴,常跟他聊天,听他拉那把老旧的胡琴。
跟马先生在一起,总有一种幻觉,仿佛置身于一个神秘的所在,身体似乎处于失重的状态,生命的重量化做一种声音,在空气中飘飘悠悠,像断线的风筝,挂在村口那株遒枝苍干的老槐树上,然后,被阳光与风一点点撕成碎片。于是,关于黑暗的记忆化活成一只只蝴蝶,翩飞的彩翼在黑太阳的光芒里闪烁着斑斓的色点,咿咿呀呀的胡琴在艰难微弱的喘息着,为这复活的记忆做着诠释。
四年后,我收起那些记忆的碎片向马先生辞行,我说:“我又要走了。”马先生笑道:“走吧,我给你算过命,你是水命,不走不流,水就死了。”此后的日子我时常在夜里,听到一种声音,咿咿呀呀,如去还在,似有若无,我想又是马先生在拉他那把没腔没调的胡琴了。于是,又有许多翩飞的蝴蝶在黑太阳的光芒里闪烁着斑斓的色点,阳光与风又将一只断线的风筝撕成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