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他想给她一个惊喜。她的女儿,穿着纯白色的毛衣,修长的腿包裹在合身的牛仔裤里,头发高高的竖起,甜甜的叫李家的男主人:“爸爸。”
他在心底嗤笑,认贼作父,也不过如此。却压着心头的不适,把小女孩儿叫到一边,和气的说:“今天是平安夜,写一张贺卡给你妈妈吧。”
他的声音那样轻,轻的就像是一片在空气中打圈的鹅毛,温柔却抓不到。
女孩一愣,眼光闪了闪,才答道:“好。”低着头接过贺卡,往后倒在沙发上,清脆的叫了声:“王嫂,帮我那支笔!”
他不住的冷笑。真的以为自己是大小姐了么?所以才害怕被人提起,所谓“不堪”又潦倒的母亲?
贺卡旁有一枚细细的戒指。戒指已经有些旧了,色泽也微微发黑,有些暗淡。
他买它的时候,不过十四岁。看它和其它样式繁复的戒指,一起躺在白绒布上,他忽然的觉得,它是那么不同,只有它配的上她。
她曾经笑他:“玫瑰和玫瑰有什么不同呢?只是因为他爱她,所以才以为她是独一无二的那朵。”
她腿上正摊着一本小王子,她笑他学了那么多年的法语,却连这样一部著名的童话都不知道,兴致勃勃的要教他。橙黄色的灯光下,她的脸显得更加的小,一双眼睛熠熠的闪着光,仿佛漂亮的黑曜石。
他甩上车门,急急惶惶的跑上去。
她住的是一栋老楼,过道的灯,很多都坏了。他就这样在黑暗里横冲直撞,直到看见如豆的灯光,暖暖的耀在前方,他才安心。
她还在。他想,又把戒指放进了衣兜里。
他忽然又没了告诉她的勇气。
仿佛只要不说破,他和她,他们的日子,就可以一直一直下去,一直到地老天荒,一直到海枯石烂。
如果他早知道是那样的结局,他会不会像这样放弃?
她死后的每天每天,他都这么问自己。他的脖子上系着条细细小小的链子,正中悬着一枚,同样细细小小的戒指。
门吱嘎一声开了,她就站在门口,神情和姿态,仿佛等了很久很久。
像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站在门槛上,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她说:“你来了?”
他说:“是啊。”
她笑了笑,说:“真好。”
他递上贺卡,轻笑了一声:“是啊。”
这时候不知道哪家的狗,汪汪的叫了一声,接着是自行车碾过冰棱子的声音,吱吱嘎嘎。
她往门框上一靠:“下雪了呢。”
他说:“是啊。”
她掸了掸他大衣上的雪星子,笑:“怎么老是‘是啊是啊’的?”
他也笑,呵呵的不做声。
她想起什么似的,从大衣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碟:“问小张借的,一直忘了还。”
“他就住在隔壁楼的三层,能帮我送过去一下吗?”
他觉得奇怪,却也没问,答了声:“好。”
门又哒的一声,合上了。
陈淑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离一样,整个的瘫在了地上。
她原本以为她会做不到,她以为她会在他温暖的笑颜前,落下泪来;她怕她会说着说着话,忽然的咳出一口血;她怕她会忍不住的踮起脚吻他;她更怕,她来不及送出那张CD,她唯一可以留给他的圣诞礼物。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安心。
她匍匐在地上,一寸一寸的往房里爬。
人死的时候,总喜欢可以有个安稳的倚靠。
而她,只想爬回去,躺在床上,静静的等着天黑,等着死神盖上她的眼睛,等着灵魂终于挣脱身体的束缚,结束这短而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