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二字,是为现在雅致朴素的“采薇园”。此时嘉名的绝大多数民居还是低平的砖瓦房。韩家的“采薇园”落成,周围一时风言四起,说韩家的老屋有夹墙,运动期间韩家不老实,暗道里藏了许多财宝,不是如此,新楼房怎会平地而起?显然,“采薇园”远逊于“翡翠园”,它的气势仍与周围有点对峙。“翡翠园”余威未息,在人眼里,“采薇园”还是显赫了些。
四个园名,联结了韩家历史上的升沉荣辱。前辈的荣耀,在韩家兄妹是镜花水月。父亲对儿女的未来,也不基于家史做任何经验上的限制。
父亲一直喜欢穿对襟衫,一直爱书,爱唐宋诗词,手一拈书,对家里的活计就漠不关心,父亲从里到外都是“翡翠园”最后的遗民,衣服的款式是历史的,颜色也是历史的,唇齿间吐出来的气息也是历史的,韩府的精华与糟粕都隐约在父亲的每一条皱纹,每一个举止,隐约在父亲身上的一切,精神的,物质的。
母亲是个兜揽60年荣枯、怀抱半世苦乐的女人。
母亲乐善好施,温厚贤慧,充满悲悯之心。她的悲悯心在四清之前是自然而然的,像日出日落,水往低流,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大抵是一个心性善良的人在言行中的合理表现,是出乎人间本位的,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的。
四清之后,母亲的悲悯心就具有符号意义了。
这时候的悲悯心不是个体的悲悯心,它是韩府风格上主导性特征中的一个特征。韩府应该有这样的悲悯心,就如“翡翠园”就有“翡翠园”那样的匾额一样。属于韩府的悲悯心不是母亲的悲悯心,这部分悲悯心像“翡翠园”一样富丽堂皇,恢宏大气,居高临下,又像它脚下的凌波河一样源源不断,细水长流。这悲悯心光耀了韩府的门庭,成就了韩府许多佳话。这悲悯心在凌波河开免费的渡船,搭简易棚给乞丐住,在路口设锅煮粥安抚漂泊人的肠胃,这悲悯心是以韩府的奢华为背景的。
韩府的奢华没有了,韩府的悲悯心却承继下来。担着这付悲悯重担的就是韩绮梅的母亲。
韩家完全败落,常有亲朋戚友暗地接济,两个哥哥的学业得以维持到高中毕业。家里稍有积余,母亲总会拿了家里的东西派遣几个子女今天送东家,明天送西家,结果时因送派不均或实在没得送了引起大非小议。楚暮却因饿极偷吃了一口人家送的绿豆糕挨了顿好打。父亲对母亲的做法不满,家业已空,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韩家人穿的是补丁叠补丁的衣服不会没人看见。母亲总说韩家富过,家里人不要饿死就行。母亲对外仍好博施济众,仍是贤慧,对家人日渐苛刻,脾气越来越暴躁,家里的气氛日渐沉闷。父亲说,母亲的精神困住了,左冲右突的,出不来了。随着父亲去凌波镇供职,两个哥哥相继参加工作,韩家渐渐宽裕,母亲不近常理的脾气仍旧未变。
韩绮梅回家没告诉家人,她在凌波镇汽车站下车,拖着行李箱走了不远的路到了凌波河码头,乘汽轮很快到了家门口。离家不远有个老式码头,那曾是韩家的一部分。
采薇园静立在高坡上的绿荫之中。
白色主调的墙壁,粉红色的围栏,四围修竹挺拔,古树巍峨,硕大的玉兰花闪烁其间,整个采薇园简约灵秀,暖意融融,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温馨雅致的所在。韩绮梅心里的家,一半截然封闭,一半明朗敞开。在截然封闭的那一半,一直下着一场秋冬季节罕见的大雨,下了不只一百年,那里寒流刺骨,沉闷潮湿,在黯淡的湿雾里有繁花不断生长不断消亡。那里是不变的,又是不断变化的。
眼前的采薇园,如母亲头上梳理得光洁圆溜的盘龙髻,它带着历史的神秘,缺乏现实性。采薇园经过了改建,不见老屋的半点痕迹,韩绮梅仍能在那里触摸到千年古木的筋脉,它带着古藤的气息,潮湿腐朽的气息,阴阴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