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人深信在毫无遮蔽的时段,每个人都张开着臂膀,直到日落才转换成垂落的样子,敛约起来。
是谁在弹奏着舒缓的小夜曲,是楼上还是楼下,还是周围的楼层呢?小区设计得有些像人伸出手拥抱的弧形,使声音在回旋中查不出实处。这个曲子总是在上灯时分响起,弹奏者与我同样远离了办公的场所,让自己压抑了一天的私好,长出长长的藤蔓。我已把坚硬的北碑放在一边,琢磨董其昌婉约的笔迹了。与这个人的作品相遇,也是近几年的事,青年时期并不看重董书,好多次就这么擦肩而过。有一个为董其昌作年谱的人认为:董其昌在人品上是很糟糕的。这个平素不多讲人短处的长者,说了一些董的丑闻,在那个爱憎一刀切的时节,我也表示了自己的态度——既然天下好书法多了去,不涉及董书也罢。这两年觉得不得了,人被慢慢地吸引。这些过去的墨迹死去的人,能把一批抗拒心理很强的大活人吸引在自己周围,每晚临摹,渐渐抚平抵触的棱角,的确是匪夷所思。我想在自己受教育的过程中,教科书都是首先教会了如何憎恨、仇恨、愤慨,似乎天下充满了可恨的团体还有个人,但是后来证明不对,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有的人还是挺可爱的。我读董书就有一种安息感,柔和、婉约还有一些萧疏,尤其是董氏在墨中兑了不少清水,使得笔下清淡虚无一般,很有隐逸之趣。白日需要一些压力,或者说革命性,把每个人都压得直咧嘴,生存现实就是这样,否则活着就成问题。此时在书房,一些重负都卸去了,阶级出身、家庭成分、人品忠奸、历史功罪,这些白日里让人警觉的话题,戛然而止。像读董其昌一样的热情,我也细致地读了赵佶、蔡京的书法,确实也上档次。在《路易十四时代》里,伏尔泰说:“只有证据确凿的事实,我们才承认是事实。”有许多事实的重温都有意激起人们无休止的仇恨,恨不得抱一块石头去砸那些已经成为虚像的人物。像西子湖畔岳坟前跪着的秦桧和他的太太,白铁无辜铸佞臣,我看到了跪像上浓黄色的痰和冒着白沫的口水,内心就一阵恶心,恶心这些咳嗽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文明推进了不少,居然还用吐口水这种鄙俗行为,以显示自己的正义。有一段时间尤其明显,每个人的内心都充满了仇恨,搜索枯肠地找寻对方的不足,向国家机关汇报。不仅对存活的人,对已经消逝的人也是如此。仇恨使人膨胀,也使自己的精神空间越发逼仄。如果一个人更多浸润在宗教慈善的汁液里,他的私欲或许下降许多。在晚间我会想,什么时候我也来写一写赵佶的“瘦金书”,如此精瘦的笔迹,不能因为出自祸国的皇帝而放弃喜爱。
回到家中,一般就不会再出去了,就像倦鸟卧于巢中,如果不被惊吓,不会飞离。自从有了电话之后,晚间这个时段更加属于自己。有人想来坐谈,都会先来一个电话问询。此时全凭主人的心情,决定是否与对方见面。而不见的理由,可以随便编一个。我通常推给白天,说白天很忙,现在累了,隔着电话,对方莫辨真伪。城市中的人来人往遵循这么一条规矩,尤其是下班之后,访者会更加小心。这个现代社会规矩繁多让人厌烦,但这个规矩颇使我快意,它使人有一个心理准备。如果在夏日,还得准备把光膀子遮蔽起来。可是有好几次,正在细细品尝自己的烹调成果,门铃就响了——有的人在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还像在乡村串门一样不分时段,这令我这个从农村出来的人内心不快。是接着吃还是搁碗迎客?心中不悦,菜肴一下子毫无滋味。我是很注重自己感觉的,心情越好,用餐的时间就越长。长度表明了人对于上苍赐予的蔬果、鱼肉都以一种感恩的心来接受。我不像母亲那样举箸前必先祈祷,即便口味不合也满心欢喜。我只是努力地接受,口齿尖利,撕扯肉类的筋脉时孔武有力。而对游鱼,则细微到每一根骨刺都了然地剔到了一边。晚餐是白日结束之前最从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