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头顶上有鸟群飞过,比我快得多,它们的巢在更远的地方,此时正抓住天色未暗下来,赶路。
有时走一条小路,就要穿过一片竹林,竹林阴翳。这个地方不远处是一条内河,河里的湿气还有生活垃圾积聚下来的营养,被钢筋般勾连的竹根在深处吮吸着,并且不断地输送到竹梢,只要看看竹梢色泽就明白了,这都是些旺盛的生命——那么密集,人走不进去,只能在外围看着,就是白天里,里边的光线也让人感到年份久远。许多落下来的枝叶、竹壳都沉积在里边,听任雨水下来时沤泡。曾经有几次,当地社区想把它们铲平了清出一块空地,用作健身场所,但工夫显然太大了,于是罢手。我骑车累了,就坐在竹林底下歇息,总会听到里边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近而远,微弱以至没有。竹子的全身都具有中国式象征的意味,竹干坚韧、竹节虚空、竹叶清雅、竹鞭刚劲,在晴空中看一片竹林,的确如此符合我们审美的高度隐喻。只有在我坐下来歇一口气,我嗅到了竹林深处泛出来的陈腐气味,连同里边正在隐隐穿行的不明之物,使我不那么地久坐了。日光暗淡,我的眼睛无法穿透,一些叶片被行走中的动作翻向一边,没有人能告知,这是哪一种惯于在黄昏中出没的小动物。
一直要到小区,看到高高的钟楼顶上的大钟,它标明我到达的准确时间——六点二十分。整个人松了下来,如同倦鸟嗅到了巢里熟悉的气味。一路上骑得飞快,就是要远离单位,远离充满工作气味的讲台。
有一些时间必须花在烹调上。我曾经有过好几本彩印的菜谱,是一些技法简单而又实在的传授。烹调是人闲散下来的一种乐趣,物质在早晨都已准备齐全,此时进入操作阶段。一个人的平民化品质在这方面可以鲜明地体现出来,而不是像一些人那样,认为烹调非大丈夫所为,上馆子去吧。一个人把在单位逗留的时间节省下来,就可以轻松地用在这上面。当一个人熟读菜谱,掌握大略,具体实践也许就不会计较味素几克、香油几克了。量化永远是对厨房里不开窍的人制定的。我就见过这样的人,厨房里有一架微型天平,为了完全达到书中所言,严格地遵守着各种比例。这就有些迂腐——一个人太遵循原则了,弄得自己一点儿灵活的权利都没有。事实上一个人越是按照自己想法去干,就越接近本质的需求。一个人连烹调这样很私有的过程都如此教条,完全是由白日里的机关形式主义养成的。日光朦胧下来的时候,手脚不妨放开一些。
在杂乱的书房里我清洗了砚台上的沉渣。很黑亮的墨汁倾倒后如果一次没有用完,第二天就成了渣滓。现在清洗不会像白日里感觉那么龌龊,只是一些颗粒而已。我把它们倒入同样变得昏暗的水池,然后放水冲入管道,沉入地下,汇合于黑暗之中。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那一面,我乐意把烹调和泼墨挥毫视为同等的一种技巧,水、墨汁、宣纸,通过笔,它们必须胶着在一起。就如同菜肴和麻油、味素、黄酒,都必须通过火,让它们互相进入对方的内部。不同的是,在烹调上我不讲究造型,而在乎入口的滋味。写字,则相当讲究造型的合乎比例——大方、优雅、洒脱,都是我追求的,因此要比一般人好得多,让人看了也分外舒适。书房内的昏暗让我有些优柔寡断,电灯打开又一下子激动起来,于是又把灯关了。我习惯于走到阳台,对着天边光亮的残余读一本字帖。这是一个叫董其昌的人写的,从明朝来。白天我不看他的字帖。白天我看那些很坚硬的北朝碑版、墓志、经幢,它们从陕西、河南干硬的地下生长出来,给笔力软弱的人一帖强大的药方。白天我边看边临,目光追逐着这些刀刻的锐利痕迹,下笔很冲,很直露,像骑在马背上下不来。这正好符合白日里的心态,笔在纸上切割般穿行,仿造一些北朝人的豪爽,想着跃马扬刀黄沙一样呼啸而来。每个人的胆量和声调在白日都放纵于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