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立一个楷模,父亲应该就是我最早的楷模了。他经常出差,见多识广。他带回来的好吃的,向我昭示了大山外面,有我从来不知道的世界。所以,他的酒,我跟着抿;他的茶,我偷着喝;他办公室里的抽屉,我也经常翻,那里面的削得整整齐齐的绘图铅笔,长短不一的橡皮,还有图钉、订书针,都令我着迷。父亲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这是毫无疑问的。
还记得父亲的那个保温杯破了一个口,露出里面的水银,为了制止我把他的茶喝光,他吓唬我说,如果不小心喝到那个破处,就把水银喝进去了,不出一个晚上,就会死。我听了这个话,受到了惊吓,一晚上数着自己的呼吸,根本不敢睡,生怕一闭上眼睛就真的死了。后来就落下个毛病,不能有人跟我提呼吸的事情,凡是有人说跟呼吸有关的话,我就躲开,我怕陷入那个琢磨的怪圈,一呼,一吸,一口气上不来,就死了。这真是件可怕的事情。父亲肯定不知道,他的一句玩笑,给我的童年带来过多少阴影哟。
现在想想,我们都是幸福的人啊。人丁虽然稀少,一家只有三口,却因为彼此怜惜,让苍凉的岁月也温暖。
在四川,我们家唯一的亲人就是成都的闰舅舅。他是母亲的表哥,16岁时就来了四川,后来娶了四川的女子,我的舅妈。我也因此有三个哥哥,大杨哥哥,小杨哥哥,和宽宽哥。
父亲和闰舅舅好,每次出差,都要去他们家讨茶喝。舅妈待父亲很好,她手巧,做的菜香,一会儿工夫就三盘四盘地端上来。我听三个哥哥说,父亲也是他们小时候的偶像。在他们面前,我那个爹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滔滔不绝,口若悬河。院子里的小孩,只要听说父亲来了,都要搬个马扎去围拢了听故事。他去火车站等票,竟也有本事让旅客们聚到自己身旁。据说他吹牛的样子很能团结一批群众。
我曾经问过父亲,您那时候怎么那么能说啊?都说些什么啊?父亲却不理我。
记得父亲每次从成都回来,都有舅舅和舅妈给他带的茶。茶叶的包装虽然简陋,却是巴山蜀水浸润出来的亲情。这个地方,尽管离籍贯上的家乡那么遥远,却实实在在地给予了一个孤苦的人以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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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开了一辈子车的闰舅舅,去世后葬在青城山。
前些日子,婷婷来北京办签证。她是大杨哥哥的孩子,我的侄女,今年24岁了。她考取了荷兰国立农学院的研究生,月底就要去念书了。她来看了我爸妈。父母在家族里的辈分大,所以婷婷要喊他们姑爷爷,姑奶奶。她带来了数码相机,那上面有舅妈卧床的照片。父亲一看,眼圈就红了。他起身离开,我知道父亲是去擦泪了。
我们离开四川以后,每逢哥哥们打电话,都说找姑父,母亲这个姑姑落不着几句话。1998年,离开四川12年后,我第一次回到成都,舅妈那时还没有偏瘫,但是脑血栓已经发作过几次,她完全不认识我了。那个数码相机里,有现在已经说不出话来的舅妈,也有另一个侄女怡怡的孩子,她叫妹妹,一岁半,睁着黑亮的眼睛,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企盼。
孩子生出来,老人就得老了,一代一代,生老病死。我跟父亲什么都不能说,搂着他,算是安慰。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父母一起长大。他们青壮年时的事情,我都历历在目。那时,或许我只是个锯嘴的葫芦吧,有许许多多的话都说不出来。但说不出来不等于我不知道,不了解。所以,父亲无法掩饰的伤感,我深深懂得。是的,父亲,我们年轻的时光都在树叶缝隙间的闪闪亮片中缓缓凋落了。那些年轻而不知疲倦的好日子,那些初为人父、生活长卷刚刚展开的好日子,那些座上宾客高声谈笑的好日子,都已成了昨日。
山长水远,生命不可替代,唯愿舅妈在病中少些痛苦吧。 我也还记得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