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里冒出的一股热气,虽带体温,却没有眉目没有表情,一片荒芜。
蓝家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刻般更像一个家。因为茉儿的婚事,蓝七奶奶好像忽然想起做母亲的责任,由一节死灰色的枯炭返还到星星燃烧的粗枝,坦荡地拿出存了许多年的私房钱,天天领着女儿出去置办嫁妆,同样的桂花油、蛤蜊粉要买好几份,统统堆在箱子底,在熏红的黄昏里散发陈旧的香味,来回还都要坐三轮车,买大包大包零食,母女俩对坐着聊天、吃。蓝杏要是过来要点零钱买米糕,她总是一句“你干脆把我的钱榨干算啦!谁有钱给你这小姐!”有时候蓝杏进屋来,她们娘俩就故意相互打趣取乐,茉儿笑得嘴里直嚷:“哎哟,妈都是要做祖母的人了,还说这样的话!”而写在脸上的是:就是欺负你没有亲妈!要不然就是上灯时分,茉儿坐在灯下涂丹蔻指甲油,蓝七奶奶半拢着睡眼在床上织小孩的衣服,床上置着一小张红木炕几,上面堆着零碎的各色线头,这种情形,因为其温馨,更有种刺激感,蓝杏简直觉得难过得看不下去。
那天茉儿本来静静的,突然响亮地打了个嗝,蓝七奶奶瞅她一眼,道:“倒霉孩子,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几天顿顿吃奶油鸡鸭,竟又吃不下了,叫人瞧着寒碜。”她这话,说给抹地板的蓝杏说,又道,“还是从小吃惯苦、将来也不会富贵的人得好,只是穷受气,倒没什么非分之想了。”蓝杏听不下去,草草抹着地,约略听到外面有细细屑屑的声音,像是长雨点打窗,出去看又没下雨,单觉得薄而潦草的一层凉。院子像井底,连风进来都异常缓慢沉默,以致哪家被打的小孩的啼哭都是静定地低低传过来的,仿佛那小孩是在静夜里很庄严地哭,为着不能把茶杯塞进烟锅里,声音却也被院子里的湿气洇湿了,闷潮的。接着晾着的衣服被掀起来一下,蓝杏吓了一跳,却是蓝核从前堂过来,穿过晾着的衣裳,手里拿着张纸。蓝杏问:“拿着什么?”
蓝核扬一扬手,道:“贴子,德祥班子的人被请到蔼若春茶楼唱戏,第一天说是要请从前杂耍场子的旧友捧一捧场呢——”说着很注意观察着蓝杏的神色。“沈亭之他们啊,那也很好,在茶楼里唱赚得更多,职业票友都在茶楼呢。”蓝杏淡淡道。“你不问是谁送来的贴子?”蓝核问。蓝杏抬眼盯着他,冷笑道:“跟我有什么相干?”说罢伸手去摸晾着的衣服,干了大半了。蓝核倒不便多问了,自语道:“也不知爹在不在。这请帖得拿给他——想必他也不会去,他像是不喜欢那些人的习气。”蓝杏有点不耐烦,道:“爹怎么想你在这瞎猜,人家有什么习气,倒被你们看不上了?”
蓝核红着脸争辩:“不是我看不上,是——”“好了,”蓝杏扭过脸去,“谁问你这么多了,爹怕是在阁楼上算帐,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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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蓝核上了楼,她反而立在原地猜想,若要问,是谁送来的请帖呢?想着,也不知是什么心态指使,不由自主到了前堂,启下门板,探着脑袋往街上瞧,街上空落落的,沉沉小巷里有一星火光,是有人在那里卖莲心粥,锅里腾腾的莲子的清苦气,炉膛里红红烧着炭屑,一段碎砖墙吞没了那红光,成了白日晒在砖上久久不褪的阳光,还有松甜的味道。她有点失望,要回身,却听得脚步声响,急又往外看,却又是一个白手帕包头的妇人担着豆浆卖,舀豆酱的铜勺发着光。蓝杏一赌气,想着人都走远了,不能傻站在这,她不明白自己要怎样,只是蓝核问的那句话刺激了她,她想看个究竟,想看看……是不是沈亭之来过。神使鬼差的,慢慢走到街上,眼睛瞪得老大,生怕错过什么。走了一截没发现沈亭之,不知是进是退时,小巷子那头忽然折过来一个人影,身影摇摇的,还不等那人走近,蓝杏慌得撒腿就跑,跑回店里,把门板砰砰按好,背靠在门板上直喘,一只手很快地捂住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