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給我點時間考慮,最遲下周一,也許明天告訴你。」他回答。
「你在往下推,怎麼跟我們法國人學這壞習慣?」
他說,你們法國人怎麼現在才有自知之明?三言兩語後,話題便轉到阿爾丹。
「他不太好。」這次蘇珊娜點到為止,她已嗅出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她說談阿爾丹可以,但他得同意並指導她作那論文。
這丫頭像耗子精!他想笑,但笑不出。辦公桌上擺著他從圖書館借來的阿爾丹其他兩部重要著作:《扇舞》、《桃花之咒》——七十年代的早期作品。儘管電焊密封的過去,已不受他控制,鏽蝕洞開,但他最後一道防線是堅固的,不是這麼容易被衝破的。面對這些比杜拉的《情人》、《北方的中國情人》更具有索隱價值的作品,他發現自己的意志頑強,不亞於以往,那些夾有暗器、尖刀的雨雪天。
可能是他半晌未說話,可能是別的什麼情緒控制了蘇珊娜,她自己說起阿爾丹,大概她也太想找人訴說了。洋人要懺悔,要看心理病醫生,肚裡藏不住話。陷入痛苦中的蘇珊娜,不再掩飾感情。
「阿爾丹實際很可憐,孤零零一人。騙人騙己的獎、假情假意的愛,並不是他要的。」蘇珊娜嘆氣,說別的女人他根本看不上,拒絕了多少好女子的愛!他想那姑娘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菸頭灼傷手指,刮刀割破臉頰,血染紅了泡沫都沒感覺。我猜測,他之所以能寫作和活下去,恐怕是希望找到她,哪怕知道她一丁點確切的消息。我真擔心他一個人的時候。
前面對著武定橋,後門在鈔庫街,舊院和貢院隔江相對。那並不寬的江,水流平緩。儘是辛夷樹,哪及一株桃李花?
看清你的拂曉,屬於風輪草、櫻草吹拂的家園,知足,渴求早生晚死。彎細的眉,高髻峨然,笛子攜扶二胡,撥回時針,令我忘了傷悲。
他從來沒有這麼帶勁地攥緊電話。將轉椅移向牆,背對辦公桌和窗,試圖將神經擰松一點。沒用!仿佛調轉視覺,僅為更清楚地看到他的防線在掙揣,在搖搖欲墜,再輕輕一觸,就崩潰了。
「我能見阿爾丹嗎?」他被自己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
「你?」蘇珊娜似乎沒想到,「讓我來想想辦法。你知道他那樣的人,造反失敗後,性格乖僻到記者、出版商、經紀人都不理睬,有時連我在內。我會找到他精神狀態好點的時候跟他談。不過,你想見他,只是對他的作品感興趣?他向來不見仰慕者、研究者。」
他感到蘇珊娜不是在奚落他,而是在撕他多年來層層加厚的繭。縫裂開了,語言一下子騰冒出來:「好吧,你告訴他,說我曾在南京大學讀法語,我上過他的課。」沉吟了好一陣,他才穩住,儘量轉有另一種口氣,「這也是我不願同意你論文題目的原因之一,那題目不適合你,你對我的國家實在太不了解了。」全是竹椅,椅背和四條腿用同色的麻繩加固綁緊。桌子鋪著粉紅色的桌布。每張桌上一個玻璃瓶,插了一枝新鮮的白玫瑰。唱機低低轉悠著一首古老的民歌,不時有人跟上機器哼唱。色澤不一致的酒瓶、弓箭、火藥長槍裝飾四壁,還有一些好看的小旗。橢圓形鏡框裡是二戰時法國西岸諾曼第的城市被飛機炸成廢墟的照片,這點和其他咖啡館不一樣,那些店總愛掛幾幅莫奈或雷諾瓦的複製品。
酒櫃在最里處,暗暗的燈光。他要了一杯咖啡。櫃檯上端向下傾斜的屋樑,不知誰的刀雕刻的一排歪歪扭扭的線條,仔細辨認是一行字:時光消逝了我沒有移動這裡,阿波里奈爾詩里的句子,也許是阿波里奈爾刻的?也許《米拉波橋》就是在這裡寫下的第一行?也許這首詩,是綠珍珠這名字給他啟發?他端著杯子的手閃了閃,咖啡並未濺出。
他在臨街的落地玻璃窗角落坐下來。這位置能看見進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