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芒鄭重地說:「我從來不做這樣的事。」
當年學成歸來,在一部戲裡擔任副導,千兒八百人工,什麼苦都承擔下來,戲殺了青,剪接完畢,興奮地看試片,字幕上並沒有餘芒兩個字。
余芒黑暗中在試片問熬足九十分鐘,淚水汨汨往肚裡流。
該剎那她發誓,有朝一日得志掌權,即使機關槍擱她脖子上,她也不做這等損人不利己的事。
若有一日長江的後浪推倒了身為前浪的她,她馬上痛哭一場摘下招牌歸隱田園,她才不屑昧著良心鬼頭鬼腦阻住後輩發達,人家真有天分要冒出來,按都按不住,在作小人。
當下她對小林說:「把薛阮的名字放大一些,那樣,下次見了面好說話。」
小林有點慚愧,低頭不語。
余芒笑道:「姿勢要好看,不然,贏了也是輸了,輸了更加賤多三成。」
小林但願好人有好報。
她又問:「於小姐真的可以成為我們的一分子?」
「給她一次機會。」余芒笑笑。
小林說:「若有什麼不服從的事,先斬後奏。」
余芒答允她,「並無異議。」
新戲終於開拍。
劇本上三個大字:迷迭香。
於世真一臉困惑,小林過去問她:「有煩惱嗎?」
世真指著迭字問:「這字怎麼念?」
「迭,意謂一次又一次,重複又重複,例子:高潮迭起。」
「噢,我明白。」世真抬起頭,覺得中文高深莫測。
小林忍不住告訴她,「這也是女主角的名字。」
世真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小林拍拍她肩膀走開。
世真一抬頭,看到哥哥世保來了,連忙迎上去。
「導演呢?」世保問。
「在那邊。」世真用手指一指。
世保看過去。
他不明白為什麼第一個鏡頭選在深夜拍攝。
西區,五層樓的舊房子,男女主角第一次邂逅,她站在露台上,他在馬路邊,水龍喉拉得一地都是,看樣子預備做一場人造雨。
余芒腳踏水靴,正與副導演大聲磋商,指手劃腳,這傢伙,世保想,一會兒還呼風喚雨呢。
他看到余芒專注的臉上似要透出晶光,舉手投足魅力無限,忽爾她笑了,彎腰蹲下,旁若無人,露出雪白編貝,頭髮一角松下來,馬上有化妝人員過來替她夾好,一邊服裝師取來鮮黃塑膠雨衣,服侍導演穿上,余芒儼然總司令,全場工作人員都是她的兵。
世真在身邊輕輕地說:「導演多神氣。」
余芒早已走進她創作的故事裡,指揮安排劇中人命運,令他們活過來。
「要不要我去叫她一聲?」
「不,」世保說,「不要打擾她。」
女主角穿著四十年代式樣的軟羅紗走過來,體態妖嬈,雙臂抱在胸前,與導演不知說些什麼。
這時啪地一聲,十數萬火強光水銀燈開亮,把那小旦俏麗的面孔照得纖毫畢露,她一邊講一邊笑,雙肩顫動,一副滴水型耳環似打鞦韆般蕩漾,與同性說話,也自然而然媚態畢露。
於世保看得呆住。
到底是戲中人走到他們世界來,還是他們已經步入戲中,他再也分不清楚。
他相信余芒也不要去弄明白,多幸運,她穿梭於現實與迷離之間,假作真時,真亦變假。
於世保痴痴地靠著一條燈柱,看著攝影組把機器吆喝著抬上軌道拉動。
道具打起傘遮住導演,余芒仰起頭,看到寶藍絲絨般深邃的天空里去,忽然嬌喝一聲:「下雨!」
剎時間雨珠密密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