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岁那年,她就开始顽强地自我教育,她的营养源只是爸爸的书房和与哥哥交谈的碎片,还有伦敦图书馆而已,她不眠不休地写作,不舍昼夜地阅读,每写完一部作品,她就要崩溃一次,在崩溃的间歇期她写一些轻量级作品作为松弛动作,余时她写大量的日记用以观察自己的下意识,她此生最大的娱乐是写信,大概有几千封之多,她参加有限的社交活动,也是为了带上捕蝶网为她的小说收集人物和情节标本,她交友恋爱都必须经过文字这个介质,他们必须和她一样是文字的信仰者——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像伍尔芙这样,终其一生,从各个方向顽强地与文字发生关系,它们是她的伤口,也是止疼片,是她的宠物,也将她驯养。就像小王子的狐狸一样“你对你的玫瑰所花费的时间,使得这朵玫瑰,对你变得那么重要”。
她说百合是一种太苍白的花(2)
可笑的是:这个连自己独自上街买件衣服都会打哆嗦的神经质女人,居然常常被比喻成狼,她要是匹狼,也只是身着狼皮而已,伏在她貌似强势的女权攻势下的勇气,只是一块蓄电池,真正的勇气电源来自于她身后的人,小时候是妈妈,未成年时是姐姐,最后这电源的终身接班人是她的丈夫伦纳德。这个女人活在文学史上是个傲然的奇迹,真要移植到你家客厅里,只能是场不折不扣的灾难:她会在做饭时把婚戒丢在猪油里,还在参加舞会时把衬裙穿反,她的锋利不过是“舌辣”,而不是“根辣”,而她的丈夫伦纳德呢?他曾经在噩梦中把自己的拇指拔脱节了,这种“噩梦中的畜力”,看似优雅的伍尔芙身上一样有,他们在某些地方是完全对称的,在伍尔芙还很小,无法熟练使用语言暴力的时候,她就有一种阴郁的能力,只要她一旦震怒,她的兄姐们立刻感到周围气温陡降,头顶飞过一团乌云,恐惧压顶。这两股子畜力,有时是反向的,比如伍尔芙疯病发作的时候,伦纳德就得用自己的畜力去压制她的,在她无恙的时候,这种畜力转而成为一种远景式的呵护,保护着她在生活中的低能,为此他搭上了他的青春、生育权,一根健全的神经。这一切,我想大于一个男人对妻室的爱意,它更是他对她文学天才的保护,对某种绝对事物的信仰,这种纯正的反犬儒气质,才是真正的布卢姆斯伯里精神。
很多艺术家都有自我形象设计癖,并不是他们刻意撒谎,只是他们太热衷于虚构,比如克里斯蒂,她喜欢把自己设计成一个素人作家,以写作打发闲时的闲妇,但是任何人胆敢质疑她的作品,她立刻像母狼一样,从窝里凶悍地扑出去捍卫它们,还有弗里达,她明明是1907年出生,可她在所有的官方履历表上填的都是1910年,那是墨西哥大革命发生的一年,她觉得这有利于把自己塑造成“革命之女”,这种激越鲜亮的背景色,更能映衬她波澜壮阔的政治思想。与她们的耽于自我戏剧化不同,伍尔芙的自我调节恰恰是反向的。她在行文时也是一样,非常淡漠人物的戏剧特征,却很关心她们的精神构造。
1917年她认识了新西兰女作家曼斯菲尔德,基于对一种即将出现的新鲜文体——意识流文学的敏感与革新意识,她们彼此投契,又基于同样的原因,她们彼此嫉恨,在交谈甚欢的流沙之下,是伍尔芙比水泥地还结实的顽固势利眼。她是个超级势利眼,但却是一种教养和智性的势利,并不涉及对方的物质背景,这也是她全部的价值观,这种势利眼的证据频频出现在她六卷本的日记里,关于曼斯菲尔德她写道:“这女人是个商人的女儿,她穿着像*,谈吐像婊子,身上有体味,像一只刚刚卖过淫的麝鼠。”
还好,伍尔芙除了有一根多刺和不忠的舌头,过于精密的头脑,踩了油门就踩不住刹车的想象力之外,还有尚算健全的自省机制,她像一只冰箱里的表,低温,精密,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的自我精确定位,她又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