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嫉妒就变成了仇恨。
再不久就土改了。凭着这股仇恨和祖上遗下的家业,许二巴子被定了大地主。
许二巴子当了地主,小老婆何青莲理所当然成了地主婆,两口子从天上掉到地上,成了我们北村批斗改造的对象,北村的男女终于一解愤恨之气,心里敞快了些。
那时候,斗地主讲究阵势,“地富反坏右”一站一大溜,可像许二巴子这样的地主,好多村没有,他们找到公社,公社做出一个决定,要北村将许二巴子贡献出去,成为全公社批斗的对象。这样一来,许二巴子常常被借走,东村西村,借来借去游街批斗。有时候也借他的小老婆青莲,一人一顶白纸糊的高帽子,一人脖子上挂一块牌子。牌子上的字是他自己写的,一块是:大地主许二巴;一块是:地主小老婆何青莲。当然许二巴何青莲要倒立着写。我起早上学,常常见他们两口子一人拿着一顶纸帽子,腋下夹着一块纸牌子,低着头去公社报到,夜里我们捉完迷藏快半夜的时候两个人才慢慢走回来。
自己村的地主、地主婆子不断被借走,北村的干部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可那时候刚上映了一部电影叫《龙江颂》,不借他们又不敢说,一腔火气就出在许二巴子两口子身上,无论回来多晚,回村后也要劳动改造,夏天扫大街,垫雨水冲出的沟壑,春天冬天从一个深坑了往生产队场院里拉土,往春地里运牲口粪。两个人回到家,搁下帽子、牌子,不一会就拿着扫帚铁锨拉着地排车就出来了,装了土或粪,男人弓着身子拉,女人在后面推,一声不吭,我们玩累了回家了,两个人常常还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的。
我十一岁那年冬天,节气没到小雪,一场一场的北风就将鲁西北弄得天寒地冻,风像刀子,将就地割出一道道裂缝,比石头还结实。这时候,大人都窝在家里,风清月高的夜晚,只有我们这些贪玩的孩子村里村外疯马野跑,捉迷藏,逮麻雀,投坷垃仗,打尜,跳墙。冬天的月亮又大又亮,照在地上黄灿灿的,我们一伙追,一伙撵,刹那间消失在大街小巷。
那天,我带着小毛孩爬到了许家的西厢房上,刚隐藏好,听屋门吱呀一声,许二巴子出来了。
月亮底下,许二巴子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到西耳房窗下,剧烈地咳嗽一阵,小声道:刘贫农,您睡了么?他喊的是住在西厢房的长工根儿爷。
西厢房亮起了灯,根儿爷说:东家,您有事?
许二巴子惊慌地四下看看,说:您可不敢再这样叫!
根儿爷说:这是家里,怕啥?说着披着棉袄出来了。
许二巴子忽然跪到地上,朝根儿爷磕头。
根儿爷慌了,拉住许二巴子说:东家,你这是干啥?
许二巴子说:我熬不住了,不想活了。
根儿爷扶住他,说:你这叫啥话!
许二巴子擤把鼻涕,叹息一声,说:没有让我放不下的,就一件,你得帮这个忙。
根儿爷说:好死不得赖活着,你别瞎想。有你,她是有家的人,你甩手一走,她咋办?
许二巴子说:我放不下的就这。说实话,要不是为她,去年我就一头扎井里了……她太年轻……自打16岁进了许家门当小,没过上几年安生日子,我愧对她啊……
根儿爷说:往开出想想,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许二巴子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根兄弟,你是贫农,往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有我这字据,没人说啥……我知道马下不兴这个,可去公社,又怕他们不许……往后……何青莲跟我没关系了……
根儿爷愣在那里。他忽然明白了许二巴子的意思,说话哆嗦起来。他一把将纸片塞给许二巴子,大声道:东家,你这叫啥话!我尊你了一辈子,可你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