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把饭桌搬出来,在门口庭院一边纳凉一边吃饭。邻居也统统在门外吃饭,可以胡乱走动,你夹我家一口红烧肉,我夹你家一口土豆丝。吃过饭,大人擦干净桌子,小孩就赤膊爬上去。
躺在八仙桌冰凉冰凉的,仰望夜空,漫天星星感觉会坠落,银光闪闪,看着看着就旋转起来,包裹住自己。我们离树很近,我们离微风很近,我们离星空很近,我们离世界很近。
作业呢?作业外公帮我做。后来被妈妈发现,禁止外公出手。我去跟外公谈判,他苦恼地拍着蒲扇,说:我不敢。我说,那你要赔偿我。外公说,怎么赔偿?我说,明天他们要抓我打针,你跟他们搏斗,不要让他们伤害我的肉体。外公说,好。可惜第二天,五个大人把我按在板凳上,打一针不知道什么防疫的玩意。我连哭带骂,都顶不住十只邪恶的大手。泪眼迷糊中,艰难地发现坐门口的外公。他立刻扭转头,假装没看见。打针结束了,我一个月没理他。外公憋不住,每天诱惑我。鸡屎糖、蜜枣、糖疙瘩等等什么都使尽。我每次都喊,叛徒,叛徒,离开我的视线!
不久七夕节,外公照例来诱惑我。我这次原谅了他,因为葡萄干吃光了。外公塞给一把瓜子,说,讲牛郎织女的故事给我听。我不屑地说,大爷听过了。外公说,带你去偷听牛郎织女聊天。
这个相当有趣啊!我赦免了他的罪,眼巴巴等天黑。天一黑,外公吭哧吭哧搬着躺椅,领我到邻居家的葡萄藤下,把我放在躺椅上,说:声音小点,别惊动牛郎织女,十二点前能听到他们谈心事儿的。看到那颗星了吗,牛郎哦,旁边两颗小一点的星星,是他两个小孩,放在扁担挑着的水桶里。我说,不是有乌鸦大雁蛤蟆什么的,一起搭桥吗?这帮混球什么时候搭?外公呆呆看着我,说,孙子呐,人家是喜鹊。桥一搭好,牛郎织女就可以见面啦。结果我真的等到十二点。途中妈妈几次来揪我,我都喊:你身为人民教师,居然干涉儿童探索大自然,居心何在?妈妈呸我一口,继续揪我,我拼命吐口水,击退妈妈。可是夜深了,也没听到。外公说,可能牛郎织女被吵到了。我说,那岂非要等到明年?外公说,没关系,以后我帮你在下面偷听,一有声音就来喊你。我沮丧地点头,突然问,外公,姑姥姥还会带葡萄干来看我们吗?外公一愣,手里摇着的蒲扇停下来,雪白的胡子上带着星光,说,不会啦。我说,为什么?为什么?是葡萄干太贵,姑姥姥买不起了吗?我给她钱,让她从乌鲁木齐替我买!外公说,因为太远了。我心灰意冷,行尸走肉一般回去睡觉。
然而没有等到第二年七夕,我就看见了姑姥姥。
4
外公去世那天在凌晨,天没有亮。我被妈妈的哭声惊醒,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后来葬礼,亲戚好友排成长队,迎送骨灰。没人管小孩,我默默排在队伍的尾巴,默默舔着酸梅粉,还有空和其他小孩笑嘻嘻地打招呼,觉得无聊。姑姥姥排在队伍的前方,有时候拐弯,我会看见她颤巍巍的身影,忍不住想追上去问问,姑姥姥,我的葡萄干呢?
长队路过葡萄藤架,我抬头,发现外公没有坐在那里。他没有坐在下面帮我偷听牛郎织女讲话。他死了,他不会再坐在葡萄藤下。他不会再用蒲扇替我抓蜻蜓。他不会再用蹩脚的普通话给我读小人书。他不会再站在三岔路口等我放学。他不会再跟我一起数萤火虫。他不会一大早卸下家里的木门,帮我买早饭。我呆呆看着葡萄藤,突然眼泪冲出来,放声大哭,哭得比打针更加撕心裂肺。
一周前的大清早,外公躺在床上,我跟着妈妈去看望他。他呼吸又低沉又带着细微的哮喘,像破烂的风箱。我坐床边,说,外公,我去上学啦。外公脸转过来,没有表情,连那么深的皱纹都静止不动。我大声喊,外公,我去上学啦。外公的手靠着棉被,枯枝一般,毫无光泽,布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