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大约十分钟,他从角落里走出来,转身进那幢房子。房间就在过街楼里。他推开楼梯口的双扇合页门,冷小曼守着房间外的过道,坐在一只小凳上,眼睛盯着小煤炉上那壶快烧开的水。她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想她的心思。
他走进房间,客人坐在桌旁,靠窗。顾福广在桌子另一侧。一袭灰色直贡呢长袍,橡木铜盆帽放在桌上。林培文站在客人身后,站在窗口,掀开一角窗帘向外张望。他坐到桌子正对窗口的那一边。
老顾的队伍在扩大。人手越来越多,他从旁观察,虽觉老顾召集人马的方法并不十分光明正大,可他也不在乎。他信任老顾,人家在伯力受训,他也去过伯力,可人家懂的就是比他多得多。
老顾是天生的领袖,他严密设计,把人员分成几个小组。小组间相互隔绝,独立行动,有时交叉接应,但计划总是藏在老顾自己的脑子里。
至关重要的是枪。在老顾所设想的革命方案里,枪才是所有一切的本钱。枪是能用钱买到的,而他们此刻并不缺钱。金利源那次行动之后,他们又干过几票,组织的财务问题,差不多全盘解决。
在伯力城东南郊外的营地,朴也曾学习过说服人的技巧,如何让对方产生错觉,如何让人家相信被说服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你可以让别人害怕你,你也可以利诱他,但有时你仅靠说话就能让他死心塌地跟随你,或者帮助你,或者把他的命交给你。
客人递给老顾一张纸,充满期待地望着老顾,好像照他的想法,老顾就应当跳起来,一把抓过去。但老顾只是平静地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
“现在货都在香港。按照你要的交货日期,我们会用蓝烟囱公司的怡康号客货轮装运来上海。照惯例,我们要求在水面交货。”
“可以。”老顾说。
“交货同时付款。我们在香港商定过。”
“可以。”
“五千七百八十块大洋。”
“没问题。”
现在,茶水已送进来。房间突然变得沉静,只有玻璃杯中的茶叶随着蒸气盘旋。客人是懂行的,恪守规矩,避免说多余的话。陈先生不讲究排场,没有带保镖,这让朴更加放心。实际上,也不需要保镖。最危险的是交货时刻,可交货是采用一种不见面的方式——几乎不用见面。当然,付钱总是需要面对面的,可军火交易双方的信任关系是建立在复杂的地下网络上的,一旦双方见面,就证明已得到许多重要人物的担保。
朴自己最喜欢用盒子炮,7。63毫米毛瑟枪。而这次更好,这次老顾向客人订购的是新型产品,新近开始生产的速射型号。在城市街道上短促冲击,把弹匣中的二十发子弹连续射击出去,威力会更大。这也是帮会分子最喜欢的手枪,听说前些年有个吃败仗的北方军阀,短暂避逃在上海做寓公,委托青帮大人物为其保驾,结果带来的几名保镖身上携带的这种手枪全被人家骗走。帮会以租界内不准携带无照枪支为理由,要求保镖们交出手枪,由帮会暂时保管,到最后还给他们的是几支破烂货。
林培文合上窗帘,走出房间,掩上门,站在过道里与冷小曼说话。不久,说话声音停下来,林培文打开门走下楼梯。
客人准备离开。他最后提醒老顾,收货付款之后,双方就会形同路人。他说,公司的政策是不去过问顾客如何使用这些货物,你可以拿去屠杀野鸭,消灭奸夫淫妇,哪怕你纯粹想排在墙上当摆设。但是——公司不希望顾客将来在哪个多愁善感的日子里想起他们来。
“陈先生请放心。我们还会再做生意的。贵公司把整批货卖给我们。岂不就像在你们手里捏着我们的一份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