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应该立即打电话,告诉老顾上午在贝勒路发生的危险情况。她又怎能解释清她竟然会在法国公园的水榭里等候他几个小时(像是个焦虑的情人),随后又跟他一起去白俄餐馆。这个摄影记者,他在船上想给她拍照片,他对人的面孔有很好的记忆,他好奇心重,他故作潇洒的可笑做派,她对他的莫名其妙的信任感,这些事情怎么能一句两句说清楚。
对她内心里那种奇怪的麻木,她又能说什么?连续多日独自一人守在那间过街楼上,她渐渐产生某种类似置身于午后阳光下的感觉,松弛,懒洋洋。以为没人知道她的存在,没人晓得她参与那件刺杀案,好像通过某种天晓得的合谋,她已被大家抛弃,既被同志,也被敌人。
她对自己说得过去的解释是,她应该勇敢地敷衍他,跟他去,去吃饭,去调情,去看看他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她没有把船上的事告诉老顾,只是把他说成一个故人,一个以前就认识的摄影记者。一个——有同情心、正直、愿意帮助她的人。
问题在于,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情报。这个人,这个自称名叫薛维世的人,他声称自己在法租界巡捕房有关系密切的朋友。他特地来警告她,贝勒路的房子不能再回去。他得到可靠的内线消息,巡捕房怀疑那里的某幢房屋藏有激进地下活动分子。一旦查清具体地址,搜捕就会展开。几天前,这消息是作为一件礼物送给他那家报纸的,让他好捷足先登,率先报道。今天早上,他跟随巡捕房的大队人马跑到贝勒路,一眼就认出她来,他想通知她,可找不到机会。在康悌路口抄靶子,显然是巡捕房的某项狡猾策略,敲山震虎,他使用这个成语。
“为什么他要把情报透露给你?”
“巡捕房的搜捕对象中有一个女人。他一看到我就猜出一大半。他认识我,从报纸上,他猜到我跟金利源码头的行动有关。”
“你承认啦?”
“他不相信我会杀人——不相信我会真的牵扯到暗杀反动军官这类事情里去。”奇怪的是,她觉得这话多多少少符合真相。她稍作编造,是想让事情变得简单一些,但却发现这可能更困难。她对自己多少有些诧异,为什么不告诉老顾她在船上与他遭遇的事实呢?海上邂逅这种说法是不是太离奇?太像那种——编造男欢女爱故事的小说家的想法?
“但他还是怀疑你跟这事毕竟是有关系的,所以他把巡捕房的计划告诉你?”
“是的。他半疑半信。我对他说,事情并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但我不想再提。他说,如果那会勾起我痛苦的记忆,他不想打听。”
“对你目前的困境,他作为老朋友,有什么建议?”
“按他的想法,越早离开上海越好。可他不知道我是不是身不由己,所以不想贸然出主意。但他会帮我在巡捕房打听详情。”
“身不由己?”
“他的意思是说,万一我有什么原因无法脱身。”
“你不能打电话是因为有他在?”
“是的。”
“这就是说一整个下午你都和他在一起。”
“是的。”
“在哪里?”
“一家俄国餐馆,我不认得招牌。在辣斐德路上。”
靠近亚尔培路⑴路口那家餐馆,招牌上写着ODESSA⑵。人行道里侧有两级台阶,他推开那扇弹簧玻璃门。俄国侍者是老朋友,他欢快地讨论着菜单,如同在进行某种重要的仪式。
“在法租界巡捕房,他到底认识谁?什么职务?”
“他没告诉我。”
“你必须弄清楚他在法租界巡捕房的关系。这情况对我们很重要。”
她觉得疲倦,但她还是意识到这是组织上在向她分派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