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河水,他们别无选择。
雪漪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在河边坚守了二十七天,夜以继日地战斗,阵地的反复争夺,近乎疯狂的炮火,震耳欲聋的枪声,连对著耳朵大声喊话都听不见。爆炸扬起阵阵尘土,带著灼伤人的热度和血肉的腥气,旅长团长们都扛了枪填在前线,接下来就是他们了。每一刻,雪漪都在想,我是不是要死了?但下一刻,他又在想,我为什麽还没死?
师部的参谋们都放下了纸笔,拿起了佩枪,连女发报员们都做好了成仁的准备。雪漪记得,那时他手上紧紧抓著从日本人手里夺过来的三八大盖,腰间是一把点二五口径的勃朗宁,打得只剩下一发子弹──留给自己的。
秋素节一手扶著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一手揽住雪漪的肩膀,司徒雪漪垂著头,额角在不停流血,刚才日军突袭师部,被他们打了下去,但一颗子弹擦著他的额头飞过,击穿了钢盔,“乒”一声脆响,将雪漪带了个跟头,一下子仰了过去。
秋素节吓坏了,将他扶起来,揭开头盔一看,才松了口气。
没看到脑浆迸裂血肉模糊的场面。
万幸。
但流了不少血,雪漪头晕不止。
迷迷糊糊中,雪漪的眼前一幕幕浮现著当初刚入伍时候的画面,校长训话,用木头枪训练,缺衣少食,打架,战斗中互相扶持,饿著肚子高唱“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作奋斗的先锋……”
那时候,苏白谢篆还活著,那时候,大家还像孩子一般,为了明天血花剧社的排练而兴奋不已。
转瞬间,便生死相隔天各一方。
雪漪仿佛看到苏白向他温和腼腆地微笑,好像是又回到了淞沪的战场上,日军飞机遮天蔽日,炸弹泼洒而下,到处都是火海,碎尸,废墟,残骸,嘶喊,爆炸,轰鸣,浓烟。中国的军队失去一切优势,只能被动挨打,没有枪支弹药,失去制空权,没有坦克战防炮,剩下的,唯有自己的血肉之躯和手中一杆拉不动枪栓的汉阳造。苏白那时候负了伤,靠在一间民房里倒下来的房梁上,雪漪扶著他,看他沈默安详地上刺刀,然後系好颈间的风纪扣,整理武装带,戴上军帽,帽檐的阴影下,一双眼睛熠熠发光。那一本正经的认真样子,好像是赴一个跳舞会。
苏白站起身,提枪走出去,外面是秋天正午酷烈惨白的日光。
他就这样融进一片阳光中。
然後他的回忆就终止了。
停留在脑海的,不过是摔碎的眼镜片和在地上漫延横流的大片血污。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触摸死亡。
那是当初北伐东征尚未有过的无奈与恐惧,悲壮与哀伤。
捞刀河是第二次。
他和秋素节背靠背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搂著步枪,战事稍歇,这一波攻击的结束,预示著下一波更猛烈的攻击,而他们这一支孤军,将要地久天长地拼下去,直到最後一人,最後一弹。
出生入死多少次,雪漪自己都记不清了,但这次,他尚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何其幸运。
三台军部、战区司令部和重庆的电报机同时发报。
这是最後一封了。人人都明白。
秋素节在他身後,一字一顿地口述电报,在静夜中分外明晰。声音清越,朗然轩昂,他依旧斗志满怀。秋素节是纯粹的军人,死亡於他,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是光荣,是理想,是孜孜以求的愿景。
雪漪又想起去年,谢篆站在紫金山巅,负手而立,大衣的下摆被寒风卷起,他开著玩笑,一手指著脚下的紫金山说:是处青山可埋骨。
雪漪当时的心中就生出不祥来。
他果然死在金陵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