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在这样问的时候,雪漪就这样答她。
徐慧的到来,不过就是几个月前。
总统何志清视察北部海防,海防司令兼新十七军军长司徒雪漪中将负责接待。
何志清也老了,曾经叱吒风云的人物,军校校长,铁血军人,一党之魁,如今在这弹丸之地,在夕祷晨祝和追忆往昔中蹉跎著他的晚年。
司徒雪漪上前两步,迟疑了片刻,才叫出声,校长。
何志清看著他,点点头,说:做得很好。
司徒雪漪端正地敬礼:校长过奖,此乃军人本分。
何志清拍拍他的肩膀,和悦地微笑,却冷不丁说道,子寒哪,你见老了。
雪漪愣了:校长?
何志清扭头遥望大海:我这是最後一次来了,以後就不来了。以後你在这里,时常向北看看家乡,不要像我,隔著海总是想著过去,你以後的路还长得很。
雪漪沈默著。
何志清转过身,打量了一下他,笑笑:听说你身体不好?得找人来看看。
何志清走後的第二天,从南边的军属医院调来一名医生,一名护士。医生住在防区,护士为了方便照料,就住在营区北面雪漪住所的隔壁。
护士就是徐慧。
於是,徐慧每天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被隔壁出门的声音吵醒,她知道这是这位老长官雷打不动的必修,既然长官没有要求,她也就很识相地没有打扰。
她多数时候,是做一个听众。
司徒雪漪在无事时,会将自己的过往一点点透露给徐慧,只是透露,他从不长篇大论地叙述,只是讲一些零散的片段,其中的人物,是他的同学们和朋友们,除他之外,其余都已不在人世了。他身边的很多人,来来去去,有死在惠州城下的,有死在武汉的,有死在上海的,有死在南京的,死在四川天上的,死在缅北山中的,後来的那些,更不必提及。
那些散落在记忆深处的吉光片羽,雪漪只是拿给她看,他平静地讲述著,殊不知连独自回忆的勇气都没有。
有一次,徐慧发现在书架下层的一本相册,这相册太大,比那些书整整大出两个边沿,徐慧蹲下,将它抽出来,吹去上面的灰尘。这本相册包著石青缎子面,线缝著上海的商标,是大陆的老东西,质量出奇的好,缎子不褪色,樟木骨架也轻巧得很。徐慧打开相册,发现只有第一页夹著一张照片,别处都是空白。
这一本相册里面,只有这一张照片。
照片里四个青年,其中一个明显看得出是司徒雪漪本人,秀整的眉目几乎没怎麽变,剩下的三个都未见过。其中两个戴著眼镜,不像军人,更像是教书先生,另外一位,生的漂亮极了,笑容绚烂夺目。四个人身著军装,两立两坐,雪漪站在那位漂亮的青年身後,一手扶著他的肩膀,一手叉腰,微微俯下身来,歪著头微笑。
徐慧想,这位老长官年轻时候可真高兴。
她将照片翻过来,背面左下角上是日期,摄於民国二十六年春三月,还有四个签名,字体各不相同。当她还没来得及辨认的时候,雪漪推门进来了。
徐慧一下子慌乱起来,尴尬又害怕,那大本的相册没处藏,雪漪一眼就看见了。
他并未生气,只是坐下来,指著照片上的自己说:“这是我。”
徐慧鼓起勇气,指著那两位戴眼镜的青年:“这二位是……?”
“是和我同一期的同学,坐著的是苏白,站著的是谢篆。一个死在上海滩,一个死在紫金山上,抗日的时候,殉国了。”
雪漪如果不被问到,他绝不会主动提及这一段过去,他相信,如果他们还活著,也是一样的。
惨烈地死在绝境中,和孤独地活在回忆里,哪个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