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姑引著他來到東邊偏殿,獻上茶來,韋小寶揭開碗蓋,一陣清香撲鼻,碗中一片碧綠,竟是新出的龍井茶葉,微覺奇怪:「這龍井茶葉從江南運到這裡,價錢可貴得緊哪,庵里的道姑還是尼姑,怎地如此闊綽?」那道姑又捧著一隻建漆托盤,呈上八色細點,白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糖杏仁、綠豆糕、百合酥、桂花蜜餞楊梅,都是蘇式點心,細巧異常。這等江南點心,韋小寶當年在揚州妓院中倒也常見,嫖客光臨,老鴇取出待客,他乘人不備,不免偷吃一片兩粒,不料在雲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朋友,心下大樂:「老子可回到揚州麗春院啦。」
那道姑奉上點心後便即退出。茶几上一隻銅香爐中一縷青煙裊裊升起,燒的是名貴檀香,韋小寶是識貨之人,每次到太后慈寧宮中,都聞到這等上等檀香的氣息,突然心中一驚:「啊喲,不好,莫非老婊子在此?」當即站起。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細碎,走進一個女子,向韋小寶合十行禮,說道:「出家人寂靜,參見韋大人。」語聲清柔,說的是蘇州口音。
這女子四十來歲年紀,身穿淡黃道袍,眉目如畫,清麗難言,韋小寶一生之中,從沒見過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張大了口竟然合不攏來,霎時間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那女子微笑道:「韋大人請坐。」韋小寶茫然失措,道:「是,是。」雙膝一軟,跌坐入椅,手中茶水濺出,衣襟上登時濕了一大片。
天下男子一見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這麗人生平見得多了,自不以為意,但韋小寶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竟也為自己的絕世容光所震懾。那麗人微微一笑,說道:「韋大人年少高才,聽人說,從前甘羅十二歲做丞相,韋大人卻也不輸於他。」
韋小寶道:「不敢當。啊喲,什麼西施、楊貴妃,一定都不及你。」
那麗人伸起衣袖,遮住半邊玉頰,嫣然一笑,登時百媚橫生,隨即莊容說道:「西施、楊貴妃,也都是苦命人。小女子只恨天生這副容貌,害苦了天下蒼生,這才長伴清燈古佛,苦苦懺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魚,念爛了經卷,卻也贖不了從前造孽的萬一。」說到這裡,眼圈一紅,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韋小寶不明她話中所指,但見她微笑時神光離合,愁苦時楚楚動人,不由得滿腔都是憐惜之意,也不知她是什麼來歷,胸口熱血上涌,只覺得就算為她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飴,一拍胸膛,站起身來,慷慨激昂地道:「有誰欺侮了你,我這就去為你拚命。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兒,儘管交在我手裡,倘若辦不到,我韋小寶割下這顆腦袋來給你。」說著伸出右掌,在自己後頸中重重一斬。如此大丈夫氣概,生平殊所罕見,這時卻半點不是做作。
那麗人向他凝望半晌,嗚咽道:「韋大人云天高義,小女子不知如何報答才是。」忽然雙膝下跪,盈盈拜倒。
韋小寶叫道:「不對,不對。」也即跪倒,向著她咚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說道:「你是仙人下凡,觀音菩薩轉世,該當我向你磕頭才是。」那麗人低聲道:「這可折殺我了。」伸手托住他雙臂,輕輕扶住。兩人同時站起。
韋小寶見她臉頰上掛著幾滴淚水,晶瑩如珠,忙伸出衣袖,給她輕輕擦去,柔聲安慰:「別哭,別哭,便有天大的事兒,咱們也非給辦個妥妥噹噹不可。」以那麗人年紀,盡可做得他母親,但她容色舉止、言語神態之間,天生一股嬌媚婉孌,令人不自禁地心生憐惜。韋小寶又問:「你到底為什麼難過?」
那麗人道:「韋大人見信之後,立即駕到,小女子實是感激……」
韋小寶「啊喲」一聲,伸手在自己額頭一擊,說道:「糊塗透頂,那是為了阿珂……」雙眼呆呆地瞪著那麗人,突然恍然大悟,大聲道:「你是阿珂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