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的小地方,不去见那些恶,天天看病救人甚么的,好像也能更容易苟且一些,缓过气来一些。
可现在看来,薛黎陷忽然就觉得,被千万斤石头压在了心口,连呼吸一口都是在偷。
偷甚么?
偷浮生,偷苟且,偷自以为是的安稳小日……
可是,自己本就该担起这一切吗?
如果可以有选择,他能不能也自私的喊一声——我不要出生在正渊盟,我不要是我爹娘的儿子,我只想本本分分的做个山野郎中。
等着薛黎陷收回各种一闪而过的神思时,沉瑟早已沉着脸出了书房,薛黎陷恍惚的看了一眼,就发现沉瑟并不是去看苏提灯的,相反,似乎是往外面走的。
又盯着沉瑟那看似随意但同样孤零的背影盯了一会儿,薛黎陷忽然又「哈」了一声。
沉瑟身上的那股子常年跟冰渣子一样的气息,盖过了他骨子里那点和苏提灯极其相像的冷清,原来,他们两个竟是连寂寥都能有相同的。
也就是说,浮世万千人海苍茫,纵使有千般万般愁绪难言,总有一个是你不必开口,我也知你甚深那种人存在的。
许是红颜,许是知己,许是茶摊上偶尔一语戳中了天机的瞎子,也或许是路过河边恰巧碰见的一个垂髫小娃娃……
逢年过节的,不,就算不是逢年过节的,大街上瞧见了自己也拱手一抱拳——「薛掌柜好久不见,有空到我家坐坐喝一杯呀。」眼底里是真诚的笑意不假,连邀请亦是双倍的真挚。
亦或者,走过街头巷末,总是能得热情的摊主,这个硬送一篮水果,这个强塞一把瓜子的,搞得他不是上街买东西的,直接是上街做人体架子挂件展示的……
再或者,义诊出门晚上东拐西拐的,已经拐出几条巷子了还能听着身后远远处夏夜乘凉的邻里们闲谈,「这个济善堂里薛掌柜,大好人呐……」
是啊,这么多年了,见过他的每一个人都说他好,说他心善,说他有福。起先薛黎陷前面那些好话都甘心受着了,后一句有福却是没懂的。问当初那个已经没了牙,一笑抿着嘴却喜笑的老太太,此话何讲。
那老太太道,「忙起来没时间瞎想的,就是福分!」
起先还不觉得,近些年越发觉得,一语中的。
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呆在这个光芒万丈耀眼的位置上,所以他也从来不多吱声甚么。
就一天天的净忙活,忙身前事,身后事,别人安居乐业的事,别人的水深火热事。
等到他有一天侥幸于这些『本就不该全扔给他』处理的事都忙完了,忽然就发现一瞬间甚么都离他远去了——父亲走了,他喜欢的女子也到底是嫁作他人妇了,江湖上能聚在一起胡吃海喝做些快意恩仇事的一个个要么成家收心了,要么就是葬命在了这个瞬息万变的江湖里。
薛黎陷忽然对这个年就生出了一种惆怅,他又老了一岁,又在惶惶然不可自得里忽然多出了一种不知名的感慨。
——这么多年,身边人这么多,我一直以为总会蹦出零星几个是能懂我半分寥落的。原来心底痛不呐喊出去,果然就无人知晓。
可是,他有那个呐喊的资格吗。
他是正渊盟里头的一把手,更是个铁血打出来硬铮铮的汉子,能流血都不能流泪。
他若说他因为忽然泛起了丁点文人骚客一样的多愁,又因此多愁善感出了几滴眼泪——兴许柳小喵是会想到开几幅药治治他的疯病的。
薛黎陷想到这儿忽又乐出声了。
是啊,说到底他还有个柳小喵,虽然柳小喵那个没心没肺的也不一定记着她这个不靠谱的大哥,但俩人都玩到一起去就挺好的了,大不了就这么一起闹一起吃一起喝一起玩下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