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腹诽虽然解闷,却实在不能解惑,更不能解饿,于是有些绅士开始牵挂起“我大清皇恩浩荡”来,另有些则怎么看怎么觉得曹师帅一干人不成体统,阎王好供,小鬼难缠,闻得长毛也要开科取士,不免窃窃技痒,私下里摩拳擦掌起来。
人心浮动的结果自然是谣言四起,有说洋人烧了紫禁城,咸丰皇帝让六王爷篡了位的,有说洋人早已归降,已奉了勤王诏,集结洋枪大炮,要来剿灭长毛的,还有说洋人跟长毛本是同一教门,已在镇江银岛上喝了鸡血酒,打算共灭大清,平分疆土的,反正说什么的都有,而且似乎都跟洋人多少沾一些关系。
“洋人,洋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免……”
“年兄此言差矣,岂不闻禹生东夷,文王生西鄙?汉用金日磾而制,唐用李光弼而安,想当年安史之乱,不也是靠得回纥之众,才拨乱反正的么?”
“回纥虽然有功,却也骚扰得紧,百二秦川给他们一折腾,元气大伤,至今可也没恢复得过来,再者说,谁知道这些西洋人是想当回纥叶护,还是想做契丹的阿保机(3)呢?”
甪直虹桥边茶亭上,长衫客们照例日日清议争论,照例是什么结果也议论不出。
“王利宾王年兄或许有甚高见?他知书明理,又和洋人打过那些交道。”
最近不知怎地,王利宾的名头忽然响了起来,有人传说,他本向庞大人献了西洋九宫八卦三才阵图,可是庞大人不敢用,这才吃了大亏;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讲,林正朝林老夫子临殉国前托人——据说就是唱评弹的柳家爷孙——带了封不知遗禀还是遗表去上海,里面用血书写着“臣不听王利宾之策,误国亡身,臣百死不得其赎”什么的。
“兄既有经纬之才,岂无靖难之心?我等正要通款嘉兴张军门,兄何不……”
“良鸟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我等寒窗苦读,无非为得功名利禄,如今长毛开科取士在即,听说一旦考上博士(4)便可放为监军(5),岂不强似受曹师帅那班土鳖的窝囊气?”
这些日子,不断有这样或那样的、认识或不认识的客人去拜访王利宾,不管他们说破了嘴皮,王利宾开始只是听,一句话也不答;后来索性听也不听了,整天扛个鱼竿,跑到塘河边上垂钓。
说是垂钓,可是他每天从天刚亮钓到擦黑,却从没见拎回一条鱼来。左邻右舍们看得真切,他鱼竿上的钩子是直的。
“王相公格样子,想学姜太公勿?”
“伊做梦!姜太公啥系样貌伊啥系样貌?侬看伊屋门厢门牌,黄——黄啥系,祖宗把伊的姓都勿要,还想发达哉!”
“侬勿要讲,戏文里厢姜太公未发达格辰光也背运哉,老婆也守勿牢哉,命相里勿讲‘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格王相公弄勿好……”
乡氓们虽无知无识,却多少讲些乡谊,至少当着王相公的面,嘴上是颇留了几分温厚的,孩子们却不管这些,迳自唱起不知谁编的童谣来:
“姜太公直钩钓紫袍,王秀才直钩钓老鳖;姜太公回家丢老婆,王秀才出门不认爹……”
听到这些,王秀才似乎没太在意,至少看上去没太在意,只是把钓鱼的地儿从镇里挪到镇外,而且越挪离镇子越远。
此刻他便抱着那根挂了直钩的钓竿,静静坐在远离镇子的塘河边,一块远离树荫的青石上。不远处,杨柳随风,轻轻地摆动着纤枝。下午的日头火辣辣的,虽说戴着竹笠,一颗颗黄豆大小的汉珠,仍顺着脸颊,一直淌到脖子下。
身后不远便是往来苏州、嘉兴二府的官道,旌旗骄马,长发长枪,不时在官道上来来往往着。
“这人是不是疯了?拿直钩钓鱼!”
“别胡说——那大约是痰迷心窍,不定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