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她才想起他说的“坏朋友”。他说的是陈?那是个误会。从开始到现在,她一直在抵御他,他想搅动她的整个身体,他想搅动她的整个思想,可她越是抵御,就越是觉得他那唇舌一直搅动到她心里最深处。她无法给自己对他的喜爱打点折扣,她有些担心那误解会让他失望,她越来越觉得不想让他过分失望,她最近常常觉得自己心肠变软,她猜想那是年华老去的缘故。
她变得越来越不舍得轻易丢弃掉那些能让她开心起来的事物,她变得害怕失去,身心愉悦似乎不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她越来越体会到,快乐其实是心里那股劲头。
她想要对他解释——
“他并不坏,他只是个生意伙伴——”
“是什么生意?”他跳下床,脊柱下有一块凹窝在灯光下忽隐忽现,凹窝的四周是一圈淤青。
“你别多问,”她生起气来——
“那些事无关紧要。那些事与你无关。你不懂——知道那些对你没好处。”
“可我想知道,你的事我都想知道。三年来,我们都在这些地方见面。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男妓。我陪你喝酒,陪你上床,陪你乘船旅行。可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不知道旅行途中你一个人出门去哪里,你总是趁我睡觉悄悄跑出去……”
这时他好像真的生起气来,越来越大声:“我甚至都没去过你住的地方,我甚至不知道你做的究竟是什么生意。买一块祖母绿需要带上枪么?”
“那不是祖母绿,我告诉过你,那是乌拉尔翠石榴石——”
他到她的手提袋里去掏烟盒,激动地倒出所有的东西,手枪和烟盒一起落到汗湿的床单上。一张灰蓝色的纸片同时飘落,纸上画的……像是一种新式的晾衣架,你很难相信它是枪,可它的确像是一种机关枪。那是普鲁士商人的宝贝,莫洛骑士小心翼翼把它裁剪下来,在某个香港的酒吧里献宝一样把它献给陈……
她一把抓过那张纸,她把它连手枪一起抢过去,塞进包里,她怒气冲冲盯着他看,可后来她又想起在船上踢他的那一脚。她想起自己是如此喜爱他对她做的一切。
“就算是翠石榴石也不用带上枪。”他点上烟,递给她。
“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去见见他。可不是现在——也许过段时间我会让你看看我到底在干什么。让你看看我的生意。可你最好是乖乖的,别多嘴,也别多问。”
她把手插到他的两腿中间,用拇指关节从下面弹那团东西。她用带烟味的嘴唇吻他的鼻子和耳朵。他的鼻子上带着她的气息,她自己身体的味道。他气馁地倒在枕头上,肩膀上的伤痛让他嘴角突然咧开,斜歪着抽动一下。她抚摸他身上那些淤青,抚摸他脖子上的瘢痕。时间还早,现在已是子夜,今天是礼拜六,他们俩要在这里过上整整一天。
“现在,你来告诉我这些伤痕,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⑴Rue Paul Beau,今重庆中路。
⑵John Gilbert。
⑶Koslovsky。
八
民国二十年六月七日下午七时十五分
餐馆名叫“本迪戈”⑴。位于迈尔西爱路⑵和蒲石路⑶交叉的路口上,华懋公寓的底楼。坐在餐厅西北角靠窗的位子,你面前(隔着马路)就是法国总会和兰心大戏院。这是上海最好的西人餐厅,业主是一对犹太夫妇。
玻璃门内有向下的台阶,餐厅在半地下室——这可不是想要仿效哪种建筑风格,什么低地国家用来隔绝潮气的空间,什么佣人在这种地方干活可以避免因为窗外的风景分心。据说那只是因为承包商打桩时,故意挑选一种更加便宜的钢筋,大楼刚造好不久就开始沉降。
餐馆的老板是德裔犹太人。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