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进的问题问得非常好。
文物的损坏摆在眼前,两幅敦煌绢画,一幅女史箴图,看着它们的现状,苏进会这么愤怒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他的老师曾经教导过他,看一切事情不要只看它的表面,还要深入进去,看造成它的真实原因。
就像苏进说的一样,文物的确损坏了,造成文物损坏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只是李特约翰使用了错误的修复方法吗?
丹尼尔看着眼前的这些文物。虽然他刚才义正词严地对苏进那样说,但他其实可以猜到一百年前,那位李特约翰先生这样修复的真正原因。
把画幅裁开,贴合在木板上,使之平展进行保存,这其实是西方油画的修复与保存方式。
也就是说,当年的李特约翰先生,并没有想到它身为华夏文物的本质,而是直接依照了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对它进行修复。
然而,时光无情地证明,这样的修复方式是错误的,它可能适合西方的油画,但绝不适合东方这些脆弱的绢画。
但是,苏进以及这位张万生先生已经展示出来了,早在一百年前的东方,人们就已经摸索出了一整套——甚至多套修复绢画的方法,只是文物从一处到了另一处,而修复方法并没有同时传过去,当初李特约翰等修复师们不知道而已。
所以,文物被错误修复的真正原因,是出在东西方文化的隔阂上!
而文物究竟是什么?
仅仅只是摆在面前的精美的艺术品吗?
丹尼尔再次想起了自己当初的那位老师,仿佛再次看见他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叼着烟斗,戴着一幅单边眼镜,眼镜的链子在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耀出亮光。
老师说:“文物,是文化的承载体。我们看着一件文物的时候,是在看着它本身吗?不,我们看到的,是它背后的文化。文物代表了过往的一段历史,代表了那时候的风、水、空气、人们的笑声以及汗水,想一想,丹尼尔,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丹尼尔的表情渐渐变得缓和下来,他沉思良久,张开嘴正准备说话,却听见对面苏进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在周围的人全部都沉默沉思的时候,苏进也没有出声,他只是低着头,凝视着令人心痛的那几幅绢画,接着又抬起头来看向四周,一脸的若有所思。
然后,他缓缓开口,道:“我一直在想,我们修复师与文物真正的关系。”
他不再像之前那么愤怒,但表情里仍然充满着沉重的伤痛与思考。
他的声音很缓,很清晰,几乎能够直接传达到在场人们的心里。
“时光是这世界上最无情的存在,它不断向前推移,在所有的物体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长久地保存下去,它势必不断受到时光的影响,不断被摧残、损坏、甚至消失。”
“文物也是这样,因为时光中的种种变故,它到我们面前时变得脆弱不堪,急需修复。但是在修复之后呢?随时着时间流逝,它会再次损坏,再次脆弱不堪。”
“从这个角度思考的话,我们的修复,是不是没有意义的?”
丹尼尔怔住了,直直地看着苏进,仿佛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毫无疑问,这几句话说出来,代表苏进站的层次比他更高,考虑的问题比他更深入、更广阔!
另一边,段程也怔住了。
他这几天一直跟着苏进,为的就是他的电影。
他电影预定的名字叫《长河》,取的就是“历史长河”“时光长河”的意思。
现在苏进一番话,直接让他想起了电影的主题,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摧毁一切,带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