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半百才放下。然而我姑姑的放下并非因为她自己的老去,对于她的放下,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原因,只能做出一些猜测。但是对于她怨恨的起始,我却知道一些缘由。
我原来认为我姑姑的怨恨,是来自于我爷爷给她定下的婚姻。我姑姑的婚姻,如果不允许说脏话的话,我只能说她的婚姻是一堆混着煤灰与干草的热烘烘的鸡屎。后来我母亲告诉我,或许我姑姑更加介意的是,我爷爷在她幼时,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的一段话。
那段对话发生在我爷爷和他的九弟之间。我爷爷排行老五,长他九弟十一岁。我奶奶生下我姑姑那年,我的九叔爷爷也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你才二十岁就有了个儿子,我都三十一了才得了个女,我们两家应该换换才说得过去。”
我不知道我姑姑怎么知道这段对话的,但我知道既然我的母亲可以告诉我这段话,我的姑姑对这段话也不会陌生。从今天来看,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这段重男轻女的宣言比一段二十多年实实在在可怕的婚姻更让人怨恨,都是难以令人相信的。所以我对我母亲告诉我的这个版本保持百分之五十的怀疑,而那另外百分之五十的相信则完完全全来自于我对于他们那个时代本就荒谬的确信。
在我爷爷三十二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出生了。
这回我的爷爷并没有因为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而给我父亲取名为曦虎或曦龙。我那个因为□□没有小学毕业而五十多岁还梦到考大学的爷爷,给他的大儿子取名叫宏文。
两年后他又有了一个儿子,于是取名叫宏武,这便是我的叔叔。
我父亲吴宏文和我爷爷一脉相承,尤其受我爷爷重视。我无法解释是因为我父亲的一脉相承我爷爷才尤其重视,还是因为我爷爷的尤其重视导致了我父亲的一脉相承。或许就像我姑姑的女儿,我的表姐唐大林说的那样,雌激素过多会导致肥胖,肥胖又会导致雌激素过多,互相作用,越来越雌,越来越肥。
因为我父亲特别像我爷爷,所以不那么像我爷爷的叔叔在老吴家就显得乏善可陈起来。
我发誓我叔叔最得我爷爷重视的一段日子,是在我爷爷生命的最后一段。那段日子的起点是我叔叔去世的消息传进我爷爷耳朵的那一天,从那一天起,我爷爷从一个易怒的老人变成了一个易怒又易哭的老人。他天天坐在老家房子前的空地上哭,哭累了就回屋里睡觉,醒了就坐到厨房里,等我的奶奶伺候他吃饭。哭变成了他的工作,似乎是为了完成他这一重要的使命,他卯足了力气睡觉吃饭,三年以后我母亲给我那一米五九的爷爷买衣服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穿不下加大码的衣服了。
我的奶奶是不哭的,她只是拼命地干活,好像这样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谁也不提我的叔叔,似乎他没有离去,又似乎他也没有来过。
只有一个人在我叔叔刚去世的日子里敢于提起他,并且不会受到任何人的责怪。这个人就是我叔叔的女儿,我的堂妹吴臻臻。
她总在我叔叔去世后的日子里提起我叔叔去世时与去世前的细节。我叔叔去世时她高三,而我正在北京读大二,没有任何亲戚告诉我我叔叔去世这件事,我在朋友圈晒我的大学生活,我的亲戚照旧给我点赞。在那个学期结束前,我一直以为,我家族中的长辈们都不会死。我觉得从我出生起他们就长成那个样子,二十年没有变,爷爷奶奶永远会是老人,父母永远会是中年。
然而在那个学期结束我回到南方的家乡时,我才开始渐渐地发觉,我的这个家族的命运。这个家族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怪物,但他急于繁殖,似乎这样就可以填补身上那些缺失的器官,他不会明白他只是产下了一个个相似的怪物。
那天我正坐在副驾驶上,如同所有寒暑假回来的第一个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