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文化大革命(3)
那个时期父亲一直在画。甚至从绵阳画到成都。在暑袜街成都市邮电局旁,他与另一个同样是画领袖像的毛头小伙子不期而遇,有过交流。小伙子技法纯熟,才气逼人,有点桀骜不驯。他后来考进了四川美术学院,以一幅《父亲》名扬天下。父亲当时就记住了他那个怪怪的名字:罗中立。
那是父亲最快乐的时期。他那时天天站在高高的画架上,路人都在他下面停下了脚步。人越聚越多,仰视的目光一齐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这让人想起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艺术大师拉斐尔。他在罗马西斯廷教堂画圣像,虾一样躬着身子,仰望穹顶,鼻尖上也滴着颜料
档案
父亲敬畏档案。那时的档案,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神秘而可怕的东西。它收藏的都是往事。这可能是你曾经说过的酒话、疯话、大话或者昏话,也可能你真正有过什么过失,比如反对领导,违纪,或者什么时候与谁没有划清界限,立场出了问题。当然,致命的还有男女作风问题,以及更致命的历史问题。它们以白纸黑字的形式,躲在隐秘的角落,就像一群古书里写的那种躲在帷幔后面的刀斧手。平时人们几乎忘记了它们的存在。但是一旦需要,就会凶神恶煞地跳出来,一把抓住你,保证让你刀刀见血。
父亲自己很清楚,他既有出身问题,还有历史问题。他参加过三青团。那还是他当中学生的时候,狗屁不懂的年纪,什么老师一鼓动,呼啦一下一个班大半就进去了。但是分析起来,还是因为他所在的阶级。家里有那么一些田产、房产。据说还有过从皇宫里流出来的瓷器。多年以后,当我在央视的鉴宝节目和收藏书刊里了解了一些常识之后,真为这些擦肩而过的宝物捶胸顿脚。但是那时,我非常痛恨爷爷。因为他没有像他弟弟也就是我的二爷那样,吃喝嫖赌,将家产挥霍一空,在解放时刚好成为贫农。爷爷讲究的是耕读持家,维持一个乡绅的体面。虽然他并没有奋斗成大富豪,但是他的富裕程度在解放时划地主成分还是很合格。父亲在这个地主家庭享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读了初中又读高中,但马上又被这么一个必须装进档案的三青团抵消,并且出现了巨大的政治亏损。为此,凡是运动来了,他都要向组织写交代。这些交代都是要存档的。一次交代就是一块石头,沉重地堆积在他的心头。
不久前我故意揭父亲的短,说,你的同学不也有参加地下党的吗?你为什么就不呢?那样你还可以弄个离休干部当当,偏偏你却参加了什么三青团。他苦笑了一下,默认了还是从小胆小怕事。然而他马上又强调,他的确也追求进步,到处找进步书刊看,还参加过民盟。解放以后,县里一位来自民盟的王副县长还曾经带信让他去找他。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工作,就没有把这当回事,轻易地就脱离了民盟组织。我就笑话他,幸好你解放前没有参加地下党,不然的话你早就被杀了头,或者被捉起来,吃不住那些稀奇古怪的酷刑,当叛徒。参加民盟没有抓你只是你运气好。比如你的叔叔,我的三爷不是因为参加了民盟被抓,被吓疯了吗?多亏了解放得早,不然你作为民盟分子也要被国民党捉去,谁知道你那时会怎样表现?但是,他的档案里没有记录一个进步青年参加民盟的光荣历史,只有像可怕的传染病一样的三青团。不久前我才知道,解放前的民盟成员现在也享受离休干部的待遇啊。
父亲的文化大革命(4)
怀揣到今天的惊人秘密
父亲那见不得人的档案,已经判定了他没有资格成为无产阶级*中的革命战士。他最多只能争取成为团结的对象。然而他被自己的内心所蒙蔽,所鼓噪。因为他胸膛里跳动的一颗是无限忠于毛主席、对伟大领袖的一切号召都会作出积极响应的心脏。他不能不积极投身于这场革命。这样一来,他的行为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