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飛狐》與《飛狐外傳》雖有關連,然而是兩部各自獨立的小說,所以內容並不強求一致。按理說,胡斐在遇到苗若蘭時,必定會想到袁紫衣和程靈素。但單就《雪山飛狐》這部小說本身而言,似乎不必讓另一部小說的角色出現,即使只是在胡斐心中出現。事實上,《雪山飛狐》撰作在先,當時作者心中,也從來沒有袁紫衣和程靈素那兩個人物。
本書於一九七四年十二月第一次修訂,一九七七年八月第二次修訂,二〇〇三年第三次修訂,雖差不多每頁都有改動,但只限於個別字句,情節並無重大修改。
《雪山飛狐》對過去事跡的回述,用了講故事的方式。講故事,本來是各民族文學起源的基本方式,在人類還沒有發明文字之時,原始人聚集在火堆旁、洞穴里,講述白天打獵時怎樣打死了一頭大象,怎樣幾個人圍殲了一隻大黑熊。講的人興高采烈,口沫橫飛,聽的人決無厭足,總覺得還不夠精彩,於是殺死的大象越來越多,打死的黑熊越來越大,這些脫離事實的誇張,就是文學和神話、宗教的起源。
講故事,是任何文學的老祖宗,但後來大家漸漸忘記了。現當代文學界甚至覺得小說講故事就不夠高級,不夠知識分子化,過分通俗。越是沒有故事,叫人讀了不知所云,在大學的文學系中才有作為討論的資格。我用幾個人講故事的形式寫《雪山飛狐》,報上還沒發表完,香港就有很多讀者寫信問我:是不是模仿電影《羅生門》?這樣說的人中,甚至有一位很有學問的我的好朋友。我有點生氣,只簡單的回覆:請讀中國的《三言兩拍》,請讀外國的《天方夜譚》,請讀基督教聖經《舊約·列王紀上·十六-二十八》,請讀日本芥川龍之介小說原作《羅生門》的中文譯本。
自從電影流行之後,許多人就只看電影,不讀小說了。現在電視更加流行,更多的人看電視、玩電腦,不讀書、不讀小說了。日本電影《羅生門》在香港放映,很受歡迎,一般人受了這電影的教育,以為如果有兩人說話不同,其中一人說的是假話,那就是「羅生門」。
其實,日本小說家芥川龍之介寫的短篇小說《羅生門》情節極簡單,只描寫一種淒迷荒涼的情調,羅生門在日本京都朱雀大橋南端,是一個城樓門,古時樓上有很多無主死屍,附近只有盜賊、狐狸、烏鴉之類。有一個貧苦傭工到城樓下避雨,見到有個老太婆在拔女死屍的頭髮,要去賣給做假髮的人,那傭工很生氣,抓住老太婆,剝下她的衣服去賣。電影導演黑澤明利用了這淒迷的情調,敘述芥川另一篇小說《竹之藪》的故事:一個強盜打倒武士而強暴了他妻子。強盜、武士、女人,三個人(以及鬼魂)說同一個故事,但內容大不相同,顯了人性的無常與無奈。只因導演的手法好,故事新奇,男主角三船敏郎又演得好,影片十分成功。
我常出一個趣題給朋友們猜:三條蟲排成一列行走,第一條蟲說:「我後面有兩條蟲。」第二條說:「我前面有一條蟲,後面有一條蟲。」第三條說:「我前面沒有蟲,後面也沒有蟲!」問題:第三條蟲這樣說,是什麼道理?(附帶說明:「小學生只用十分鐘就答對了,中學生用兩天時間也答對了,大學生要一個星期才答對,大學教授花一年時間也答不對。」為什麼?)答案是:「第三條蟲說謊。」
小孩子常常說謊,所以一猜就猜到第三條蟲說謊,大學教授要討論n度空間、相對論關係、排列、坐標、生物學上蟲的定義、蟲的視野等等問題,永遠答不對。
凡是打官司、刑事或民事訴訟,必定有人說謊,隱瞞事實,以致同一件事中幾個人說法不同,數人或一人歪曲事實真相,最後真相大白,這時所有偵探小說、犯罪故事的固定結構,非此不可,毫不稀奇。自古以來,一切審判、公案、破案的故事,基本結構便是各人說法不同,清官(或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