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这天,总算没有人来骚扰,方应物微微松了口气。他与兰姐儿吃过晚饭,正要红袖添香、挑灯夜读——天可怜见,时至今日方童生终于点得起油灯了,而且是很明亮的高级货色!
却听见门外有人叫道:“小相公在家么?”这声音是花溪三村的里长方逢时的,方应物起身站在屋门,招呼他进来。
进了屋,借着灯光方应物发现,这位总甲族叔愁眉不展,仿佛有什么为难事情。
却说上半年四五月间,方逢时在方应物相助下,一举扳倒了在花溪称霸多年的前里长程开泰,一举成为新里长,人人见了都尊称一声老总甲。至此花溪地区的历史车轮向前滚动,正式进入了新时代。
所以在方应物印象里,每每见到这新总甲,都会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春风得意。当然方总甲有自知之明,在方应物面前是不摆里长架子的。
但今天方总甲这样愁眉不展的样子,就让方应物颇觉稀奇了。
“唉!”方总甲未说话先叹气,随后大倒苦水道:“十月开始征收秋粮,这差事简直不是人干的!”
国朝征收粮税,复杂程度堪称前无古人,每个县之间条例都不同,而且小小一个县里税粮科则多达上百条。什么官田民田免税田屯垦田,什么上田中田下田,什么上户中户下户,每条有每条的算法,当然这都和现在的方应物没关系。
总而言之,花溪三个村子共计有一千零六十五亩地,去掉方应物父子名下的一百四十亩,其余为九百二十五亩。田赋秋粮正税合计为三十七石,加耗按一倍算,总共七十四石米粮。
秋粮征收都是由粮长负责、里长配合,但今年原粮长王德王大户去杭州做生意了,一时间没人服这个役,所以全归了新里长方逢时负责。
春风得意了几个月后,方总甲终于苦逼了。正税很明确,就是如何分配加耗实在太难协调了。
“上花溪的乡亲对我说,过去本族一直受欺负,今年我被乡亲们扶持当了里长,难道不照顾自己亲族补偿回来么?这样我便没法张嘴了,让族人担了加耗,必然要被骂吃里扒外被戳脊梁骨。
中花溪王家那边,过去都是受王大户照顾,今年断然不肯更弦易张,坚持要按往年办理。其中你那便宜老岳父王冬烘叫唤的最起劲,我也不敢动他,真是没奈何!
下花溪程家那边,本来就因为承担了今天所有徭役而怨气冲天,有几个程家老人明明白白说了,今天秋粮加耗别找下花溪村当大头。程家若还承担加耗,只怕真要起来造反了。”
“征不上来会怎样?县衙会有章程处分这种现象?”方应物手抚下巴,很学术的问道。
“在本县加耗一倍是规矩,必须保证的。若征收不上足额秋粮解送到县仓,我就要挨县衙的大板子。半个月一比,收不齐就挨一次。三个月仍收不齐的,我就要在县衙门外被枷号示众三日。”
原来如此,方应物对细节的考据癖得到了满足。看在县衙眼里,一般不会管具体每个村民如何,一切都由里长粮长代管。
可怜的方总甲在此时就是花溪全体村民的替身,若秋粮不齐,就替全体村民挨板子。
诉完苦,方逢时满怀希望的看着方应物,期待方应物给他出个主意。
方应物感慨道:“我以前还纳闷,从前程开泰当里长时,他为何越当越霸道,难道他真不懂得与邻为善的道理么?
现在渐渐懂了,当里长的若没势力不霸道就很难管得了人,而管不了人就是自己受罪,官府才不会在意他的苦衷。所以程开泰成了恶霸倒也情有可原。”
方逢时愣了愣,细细一琢磨还真有几分道理,小相公不愧是读书人,看问题就比他这种泥腿子深刻。可是道理不能救急,方逢时忍不住直接问道:“你看如何是好?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