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冬日之后第一次见到父亲。像往日一样,父亲喜欢静坐亭中望着湖水冥思。他背影依然消瘦,腰却挺着笔直,红炉中升起一道细细的茶烟,乳白色的,升到半空,被清风一搅,悠然地弥散开来,了无痕迹地渗入到远处的碧水青天。
“爹爹!”他的步子有些踉跄,细小的喊声在空旷的湖际显得格外零丁。而父亲却显然听到身背的动静,转过身来,道:“子忻。”
他眼中笑意温暖,看着儿子蹒跚吃力的步态,目中忽又隐现一丝忧郁:“不要急,慢些走。”
走到父亲身边,他扔开拐杖,一骨碌地爬到他的身上,挨着他坐了下来。慕容无风将他一抱,掂了掂重量,道:“嗯,几个月不见,你重了好几斤呢。”
“妈妈说我又长高了一寸。”
“腿还时时痛么?”
“不怎么痛。”
“唔,那就好。”慕容无风点点头。
子忻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
“说吧,又干了什么坏事?”慕容无风摸着儿子的脑袋,缓缓地道。
心虚地摸出那本揉得皱皱巴巴的小册子,子忻道:“我的习字薄,黎先生要您过目签字。”
父亲正在批医案,笔砚就在旁边。看他接过小册子,子忻的心砰砰乱跳,不知不觉已满脸通红。
慕容无风将册子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在最后一页写上“已阅,慕容无风。”六个字。然后将册子还给他:“拿去罢。”
见父亲不置一辞,他愈发惶惑,咬着嘴唇,思量半晌,磨磨蹭蹭地道:“爹爹……我……我写不好字。”
慕容无风淡淡道:“不着急。”
“我的算术……也不好。”
“不着急。”
“要背的书,我老记不住。”
“不着急。”
在父亲身上扭怩半晌,他抬眼远望,湖岸垂柳下的草丛中,高高低低长满了蒲公英,便问:“爹爹,为什么那些蒲公英有的高有的低?”
在子忻幼小的记忆中,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父亲的。
果然,慕容无风笑了笑,道:“蒲公英一定要长得高过它周围的草,风才能将它的种子吹到别处。周围的草长短不一,蒲公英自然也就高低不同了。”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你将来长大了,也要像蒲公英一样,得想法子高过周围的草才行。”
他嘻嘻地笑了起来,觉得很有趣,问道:“爹爹,那谁是我的草呀?”
慕容无风微微一笑:“我。”
六岁的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便习惯性地啃起了指甲。
“不要啃指甲。”慕容无风把手指从儿子的嘴里拿开。过了一会儿功夫,子忻复又啃了起来。这婴儿期的习性,他怎么也改不掉。
在父亲身边玩耍了片刻,拿着毛笔画了几只小鱼,给父亲看了自己收藏在荷包里金鱼头骨,又喝了几口茶,他忽觉倦意袭来,扒在父亲身上倒头就睡。
熟睡中,慕容无风再次把儿子的手指从嘴里拿开,叹了一口气。身后忽来传来一阵窸窣的裙声,一个轻柔声音笑道:“这小猴精又来粘你了。”荷衣将一碗素羹放到桌边,伸手将子忻抱起来:“这小子又沉了不少,我送他到床上去睡罢。”一会儿,她赶回,坐到慕容无风的身边,道:“刚才遇到黎先生,又狠狠地说了子忻一顿。这孩子成天心不在焉,写字丢三拉四……罚站也不管用,他气得没法,叫你好好管教管教。”
慕容无风毫不动容:“他还小,四岁半才开始说话。如今刚刚六岁。能写出字来已不错了。”
“你怎么老护着他呀?”
“这几年给他做的手术已够他受的,若不是成天三病两痛,他也不会这么迟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