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紧拳头,浑身颤抖,只为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那么,保重。”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他淡淡苦笑,点了点头,心中叹道:你可知道“保重”这两个字的份量?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夜的恶梦,梦见了她的弟弟,也梦见了自己的孩子。
荷衣,我是罪人。他痛苦地想。
每日黄昏时分,他都会在书房外的曲廊上散步。
这是荷衣逼着他养成的习惯。为此她不厌其烦地教给他各种用力的法门,让他尽量能柱着拐杖多走几步。
他拖着不听使唤的下身,艰难地往前挪动着,总是走不了几步就直直地往下栽去。
她极时地抓住了他,将他扶到一旁的坐栏上。
四目相望,两人都无可奈何的笑了。
她怕他硬走下去会摔坏胳膊,陪他散步的时候,心情格外紧张。
他微微苦笑,嘲弄了一句:“下辈子你可千万别找残废的人做你的相公了,——这个教训一定要牢记啊。”
她紧张地看着他,忽然紧紧将他抱住,在他怀里大声道:“不许你离开我,下辈子哪怕是进地狱,我还是要嫁给你!我和你一起死,这样咱们就能同时投生……下辈子,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他知道别的女人说这种话时,不过是撒娇打痴。而荷衣说话是认真的。她的眼中有一种绝望得发狂的神态,与那天抱着他跳下悬崖时一模一样。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一面低声地安慰她,一面计算自己在这世上可能的时日,心头略过一丝恐惧。
时间面前,幸福总是显得如此脆弱和苦涩。倘若地狱没有时间,只有永恒的停顿,而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他宁愿放弃天堂,留在地狱。
他说不出什么能让她安心的话,只好佯作轻松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叫她不要胡思乱想。可是荷衣并不作罢,拧过头来,抓着他的手,偏执地问道:“告诉我,下一辈子倘若我们彼此不认得了,你怎样才能记得我?怎样才能找到我?”
他继续苦笑:“那你就把每一个爱你的人,都当成是我好了。”
她象孩子一样痛哭:“我不要别人,只要你!你一定要想出一个法子,让我们彼此忘记了之后,还能将彼此相认。”
他想说,这是不可能的。不过,看见她伤心的样子,他说不出口。他一直以为最先走的那个人必然是自己。为了这个想象中的必然,他一直计划着。
他经历过多次生死,对死早已不再恐惧。可是,自从有了荷衣,他开始担心自己的死会让她崩溃,这恐惧日夜纠缠着他,胜过了对自己生命的担忧。
现在,她反而先去了,是那样的偶然,偶然得令一切难题随之消失。
他忽然明白了偶然的可怕,在偶然面前,一切显得如此脆弱和荒谬。
四年来,他没写一个字。
医案一捆一捆地堆在铜人阁里,新的旧的,装了整整一屋。
有一次,陈策吞吞吐吐地向他建议:“医案已积累了不少,先生是否考虑续编《云梦验案》?”
他漠然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你来编罢。”
若不是为了那本书,荷衣也不会死。
他再也不写书了。
第二十章
乙亥年三月初二。谷雨。
这一天没有雨,而是万里晴空,骄阳四射。
他刚进澄明馆便遇到一位满是刀伤的病人。
据说,那个人是一位大侠。那位大侠的名字,他从来没听说过。
送他进来的是他的一位手下,獐头鼠目,眼光扑朔。与他说了几句话,油腔滑调,极尽阿谀之能事。
不是大侠也不会受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