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作为文学家活跃于日本文坛,只有从1933年到1948年的短短15年。太宰治的文学创作通常分为前期、中期和后期,分别与日本左翼运动遭到镇压的战前时期、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战后的迷惘时代相对应。从空间上看,养育了太宰治的故乡,乃是津轻这样一个处于日本本州北端的乡下地区。尽管太宰治长大成人后移居到了东京的郊外,但除了故乡津轻和东京之外,他也就只去过伊豆、三岛、甲府、新泻、佐渡等区区几个地方。不用说前往海外旅游,就连京都和大阪等关西地区也不曾涉足。换言之,太宰治作为一个文学家,在时间上只短暂地生活在了一个极其特殊而又异常的年代里,而从空间上说,也只是生活在了一个极其有限的狭窄地域里。不用说,这样一个文学家所写出的作品,成为一种非常偏狭的特殊文学,自有其必然性。
尽管如此,太宰文学却具有一种超越了时空的不可思议的普遍性和现代性。阅读《斜阳》和《人间失格》等作品,不能不感觉到,太宰治所直面的乃是人类、特别是现代人共同面对的普遍课题,描写了现代社会中出现频率越来越高的自闭者、叛逆者、边缘人或多余人的悲剧。比如,就像《人间失格》中的主人公那样,在现代,一旦试图富有实验性地、忠实于自我地生活下去,就很可能遭到社会的疏远和异化,成为“人间失格者”。或许在所有现代人的心中,都或明或暗地存在着一块懦弱、孤独而又渴求着爱的荒地,而这块荒地却被太宰治的文字无声地侵袭,而且无从回避。之所以有无数的读者痴迷于太宰文学,无疑是因为他们把太宰治看作了自己心灵秘密的代言人,甚至具有排他性的青春密友。在太宰治自杀辞世已经过去了60年的今天,太宰文学迷有增无减,且逐渐跨越了国界。与其说太宰文学业已跻身于功成名就的经典作品行列,不如说在现代语境里反倒越来越彰显出历久弥新的鲜活的现代性。这无疑是因为太宰治不惜用生命作为赌注,将自己置于实验台上以曝露现代人的耻部,追求人类最隐秘的真实性和人类最本源性的生存方式,并表现为融独特性和普遍性为一体的文字之缘故。
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所有人内心的无意识深处都存在着一个“永远的少年”原型。所谓“永远的少年”,乃是奥维德对希腊少年神伊阿科斯的指称。既然被称之为“永远的少年”,也就意味着可以返老还童,永不成年。在厄琉息斯的秘密仪式上,他又是谷物与再生之神。作为英雄,他试图急速地上升,但时而又会突然坠落,被吸入作为地母的大地中。于是他又以新的形式再生,重新开始急速上升的过程。借助地母神的力量,他可以不断重复死亡与再生的过程,永葆青春。他永远不会长大成人,是英雄,是神的儿子,是地母的爱子,又是打破秩序的捣蛋鬼,同时又不可能彻底定型为其中的某一角色。他绝不被习俗所束缚,总是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自己的理想。他们对无意识中闪现的灵光,总是保持着开放的心灵,但却缺乏加以现实化的能力。所以,常常被认为是心理学上的退化。但荣格认为,退化并不总是一种病态,毋宁说是心灵创造性过程的必需之物。依靠退化,自我得以与无意识相接触,由此获得的,既可能是病态的或者邪恶的东西,也可能是未来发展的可能性,或是崭新生命的萌芽。因此,这种退化很可能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退化。
或许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人们把太宰治文学称之为永恒的“青春文学”。我们总是——同时也只可能——从他的作品里找到一个主人公,一个保持了纯粹性却长不大的“永远的少年”。即便我们从封闭的自我走向了广阔的社会,走向了成熟,而不能不向他挥手作别,但这个“永远的少年”也总是会在我们内心深处唤起一种深深的战栗和乡愁般的情愫,让我们管窥到人性的渊薮,点燃我们潜在的创造激情。这是因为——就像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