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亭之这一晌,十分积极地在蓝家走动,一点不避嫌。
蓝七奶奶有一天要洗澡,叫蓝杏烧水,在阁楼上叫了好几声,楼下才传来闷闷的声音,是蓝核:“沈亭之邀她出去玩了。”蓝七奶奶夷然地笑了一声,倚在栏杆上道:“哎哟,蓝核,你怎么不跟着去?”她在上头居高临下地看,蓝核闷着头练功,自己跟自己苦斗,仿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有些残酷。蓝七奶奶不忍心再激他,回到屋里,一眼看到沈亭之送来的两条狮子糕,用玫瑰红的纸封着,沉甸甸的。
蓝核在院子里一直没停,要拿身体上的疲累来蒙蔽心理的哀痛,汗顺着发鬓流到嘴角,晶晶的汗迹,整个脸在荒荒白日下模糊了,陡然间便如残照里的汉家陵阙,巍峨的是眼角眉梢,尤有少年况味,模糊的是感情,随水成尘,犹如磨平了的石纹。又木木的练到了中午,他返身到前堂的水缸舀水喝,穿过门框上挂着的一串风干的腊肉,屋子里便暗了下去,阴阴的熏鱼的咸湿味。他拿了葫芦瓢要舀水,手却扶着水缸,看沉沉的影子无声无息的勾住自己脖颈,一起坠入了水底,歇在缸底的苔鲜上,纵然水最后倒干了,用手一摸,还是印得出湿淋淋的沮丧。
一瓢下去,水珠溅了几滴,皮肤上点点的寒意。
沈亭之雇了两顶竹轿,晃晃荡荡载着蓝杏上了山。这种轿子跟重庆山城的“滑竿”很像,没有轿顶篷,人就是坐在凌空的椅子上,视野陡然变得很开阔,有点羽化登仙的意味。蓝杏心里五味杂陈,惦记着蓝核。沈亭之来找她,她又搁不下脸去问蓝核的意思,糊糊涂涂跟着沈亭之出来了,开始时也不知说什么,沈亭之在竹轿说什么,她也只是笑笑。沈亭之的竹轿跟上来,与她比肩,也是必须无话找话,她才道:“最好是你说,我不说,我这个人嘴拙,往往开口就把人得罪了。”沈亭之含笑道:“就这样把你哥哥得罪了?”蓝杏沉着脸不说话,沈亭之忙道:“当然你不说话最好,你大约还不知道,你是动惯的女子,一向是神清气爽的,可静下来不说话时气味就不同了,只让人觉得吉祥文定。”
蓝杏瞥他一眼,道:“我可不是灶王爷招财猫,还吉祥呢。”沈亭之只微笑着不语。他们正经过一片竹林,沈亭之无故发笑道:“这是佛肚竹,你看它的竹节。”又笑道:“这是紫竹。”蓝杏有点不乐意,疑心他又在笑自己,便道:“我岂不知道这些竹子,你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心里很欢喜,盛不下了,得倒出来一些。”沈亭之道。蓝杏啐他一口:“没正经话。”太阳照进竹林里,筛成了疏疏的余晖,森细地落在沈亭之眼珠上,若明若暗。
路在岭半,溪回山转,居高临下,沈亭之叫停了轿夫,要在这里下轿付钱,蓝杏淡淡道:“我自己付我的轿钱。”她在这时候想起要矜持些,拿几个银角子撑着自尊心。沈亭之也不客气,付了自己的钱,远远站在一边等,蓝杏转过身去,背着人,从贴身小衫袋里取出钱,一个一个放在轿夫手心里。下轿刚走出去几步,却见沈亭之跑到那轿夫跟前说了什么旋即才跟上了蓝杏。蓝杏问:“你刚才跟那轿夫说什么?”沈亭之摊开手掌,蓝杏认出是她刚才付的那几枚钱,沈亭之笑:“认出来了么?我跟那轿夫用新钱换的。”蓝杏愣住,瞅了他一眼道:“你是做什么呢,钱还不都是一样的。”
沈亭之摇头叹气,道:“你的就不一样。人家都说钱这东西脏,可我握着你装过的钱,不仅不脏,还有一种细细的体香,只有你有。”蓝杏别过脸去,低低笑道:“又开始胡说!以后我再不带钱了。”“那我只有感激,”沈亭之笑道,“你终于给了我表现的机会。”“呸,不耐烦用你的钱!我虽是个卖艺的,也不至于穷得手头没几个零用钱。”蓝杏扭头道。
“你看你,又说这种话,恨不得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沈亭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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