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假义,假声假气,不天真,不自然。他们说北平人有官气,说这些就是凭据。不过天真不容易表现,有时也不便表现。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天真才有流露的机会,再说天真有时就是任性,也不一定是可爱的。所以得讲规矩。规矩是调节天真的,也就是〃礼〃,四维之首的〃礼〃。礼须要调节,得有点儿做作是真的,可不能说是假。调节和做作是为了求中和,求平衡,求自然——这儿是所谓〃习惯成自然〃。规矩也罢,礼也罢,无非教给人做人的道理。我们现在到过许多大城市,回想北平,似乎讲究规矩并不坏,至少我们少碰了许多硬钉子。讲究规矩是客气,也是人气,北平人爱说的那套话都是他们所谓〃人话〃。
别处人不用〃人话〃这个词儿,只说讲理不讲理,雅俗通用。讲理是讲理性,讲道理。所谓〃理性〃(这是老名词,重读〃理〃字,翻译的名词〃理性〃,重读〃性〃字)自然是人的理性,所谓道理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现在人爱说〃合理〃,那个〃理〃的意思比〃讲理〃的〃理〃宽得多。〃讲理〃当然〃合理〃,这是常识,似乎用不着检出西哲亚里士多德的大帽子,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可是这句话还是用得着,〃讲理〃是〃理性的动物〃的话,可不就是〃人话〃?不过不讲理的人还是不讲理的人,并不明白的包含着〃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所包含着的意思。讲理不一定和平,上海的〃讲茶〃就常教人触目惊心的。可是看字面儿,〃你讲理不讲理?〃的确比〃你懂人话不懂?〃〃你会说人话不会?〃和平点儿。〃不讲理〃比〃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多拐了个弯儿,就不至于影响人格了。所谓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人话〃要的也就是恕道。按说〃理〃这个词儿其实有点儿灰色,赶不上〃人话〃那个词儿鲜明,现在也许有人觉得还用得着这么个鲜明的词儿。不过向来的小商人洋车夫等等把它用得太鲜明了,鲜明得露了骨,反而糟蹋了它,这真是怪可惜的。
1943年5月25日作。
(原载1943年6月昆明《大国民报》
论废话
〃废话!〃〃别费话!〃〃少说费话!〃都是些不客气的语句,用来批评或阻止别人的话的。这可以是严厉的申斥,可以只是亲密的玩笑,要看参加的人,说的话,和用这些语句的口气。〃废〃和〃费〃两个不同的字,一般好像表示同样的意思,其实有分别。旧小说里似乎多用〃费话〃,现代才多用〃废话〃。前者着重在啰唆,啰唆所以无用;后者着重在无用,无用就觉啰唆。平常说〃废物〃,〃废料〃,都指斥无用,〃废话〃正是一类。〃费〃是〃白费〃,〃浪费〃,虽然指斥,还是就原说话人自己着想,好像还在给他打算似的。〃废〃却是听话的人直截指斥,不再拐那个弯儿,细味起来该是更不客气些。不过约定俗成,我们还是用〃废〃为正字。
道家教人〃得意而忘言〃,言既该忘,到头儿岂非废话?佛家告人真如〃不可说〃,禅宗更指出〃开口便错〃:所有言说,到头儿全是废话。他们说言不足以尽意,根本怀疑语言,所以有这种话。说这种话时虽然自己暂时超出人外言外,可是还得有这种话,还得用言来〃忘言〃,说那〃不可说〃的。这虽然可以不算矛盾,却是不可解的连环。所有的话到头来都是废话,可是人活着得说些废话,到头来废话还是不可废的。道学家教人少作诗文,说是〃玩物丧志〃,说是〃害道〃,那么诗文成了废话,这所谓诗文指表情的作品而言。但是诗文是否真是废话呢?
跟着道家佛家站在高一层看,道学家一切的话也都不免废话;让我们自己在人内言内看,诗文也并不真是废话。人有情有理,一般的看,理就在情中,所以俗话说〃讲情理〃。俗话也可以说〃讲理〃,〃讲道理〃,其实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