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忧的是往外送油的事。油坊一出油,他和马巴佬那份就要赶着送到沟外去,送到沟外才能变成银子。往年这事儿不劳他费心,马巴佬轻车熟路,出不了错。可今年让他烦。送油的小孙巴佬去年最后一趟死了,骡子惊了连车带人滚到石崖下。油坊其他的巴佬又都不能用,惟有七驴儿是个新手,可他就是放不下心。
油灯剥儿剥儿响,火盆里的炭映得两张脸紫里透红。马巴佬显然对管家六根的猜疑心存不满,但又不敢露在脸上。让七驴儿送是他的主意,不仅要送,他还想让七驴儿把油房外面的事接手起来,当然,这只能是下一步。这小子灵泛得很,张嘴就知你肚里的话。马巴佬太需要这样一个机灵鬼来跟管家六根打交道了,这几年他帮着管家六根吃了多少苦,担了多少心,却又得了几个银子?一想牙缝里就扎针,脊背里就走凉气。
就他一个嘴黄儿未干的外沟人,敢坏你的事?两间房盖在院里后,马巴佬的话原又回到原来的水平上,每一句都含着对管家六根的尊重。管家六根说,谅他也不敢!
一连观察了好些个日子,也拐弯抹角试探了许多,管家六根的心渐渐平落下来,他确信是自个多疑了,放着这么好的娃,硬是给胡猜疑哩。有时候疑心太重也不是个好事,六根把自个埋汰了一通。加上送油的事迫在眉睫,一刻也不容耽搁,管家六根思来想去,最终将信任交付在七驴儿这娃身上。
次日天麻,十五岁的外沟人七驴儿套好了骡车,车上载着满沉沉两大桶清油,上路了。
望着渐渐消失在山壑里的七驴儿,管家六根心里涌出一股对下河院女人灯芯报复的快乐。细细一算,这个女人让他今年少收了五石菜子,羊毛出在羊身上,管家六根不会让她少拨拉掉一个子儿。一进油坊,他便让马巴佬将油榨的碾子调细,出的油自然会多,至于油香不香味儿足不足不是他眼下考虑的事,再在油渣上动些脑子,损失一分不少就给补了回来。
安当完这一切,管家六根心里美滋滋的,有时候,管家六根也认为给下河院当管家是件很美妙的事,美的不是自个到底捞多少好处,关键是从谁手里捞,捞了还让他说不出来,这才更有意思。
嘿嘿。
天刚麻亮,裹着一身棉袄棉裤的灯芯走出西厢房。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忍不住打出几个寒噤。
昨夜又是一场好雪,只可惜鸡叫时停了。寒流卷着冰凌儿打在脸上,很快就在发梢眉眼上结上冰霜,那股冷,也是格外的爽。
灯芯提起扫帚开始扫雪,这段时间,她主动将西厢房的家务承揽下来,惹得奶妈仁顺嫂很是不安。倒是东家庄地暗含着满意说,持家过日,多张口多穷,多双手多褔。昨夜她还是跟公公记账,天上漫下雪花的时候,公公手里的烟壶放下了,站在窗前,凝望着满天飞雪,公公眼里,扑儿扑儿的闪出一股东西。灯芯怕公公受凉,不声不响将一件羊皮褂子披公公身上。公公转了一下身,目光在她脸上驻足片刻,一闪,又到了窗外。灯芯再次低下头做账的时候,就听公公由衷地发出一声喜叹,明年又是一个好年景呀。灯芯禁不住再次抬头,真想轻步过去,跟公公站一起,望住这满天祥和的雪。
一挑儿一挑儿的油灯光亮下,一层祥和浮上公公渐渐舒展的脸庞,这张脸一旦舒展开来,竟也能透出一股子诱人的光,那额饱满,虽是沟壑纵生,却也掩不住那一额的智慧。鼻梁楞挺,高高地翘起,衬托得那张脸越发有了股英气。面颊虽是早生斑点,却也……灯芯一时想不到词,带几分暗羞地垂下眼去。心里一个劲提醒自个,这是公公哩,不可乱盯了望。终还是忍不住浮出一层不该有的瞎想,公公年轻时,却也是个颇有英气的人哩,怪不得……想到这一层,灯芯是真正羞了,心臊得扑儿扑儿跳,脸颊莫名地飞出两团红,若不是油灯遮着,真是害死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