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母亲的愤怒如一场遇到堤坝的洪水,硬生生的给父亲的沉默拦堵在那里,这场洪水却在伺机寻找突破。
桌上的菜肴却不同于韩宅气氛的沉暗,每一碟里呈现的刀工、搭配、摆砌无不着意一把精致红火的日子,母亲在杯盘碗碟间倾注的生活趣味总会让最灰败的心绪明亮起来,白萝卜佐上三四红萝卜条,黄瓜撒几片娇嫩的红椒,河虾配上白色的香葱根,鲫鱼煲奶汤里点缀数片西红芾,每道菜似乎都在用心地实现对比上的美学意义。菜色的滋润和份量的厚实总让韩绮梅联想起霞光辉映下的凌波河和北面的无名山。母亲被破坏性的情绪控制,绝望,伤心,无助,痛苦,悲伤,怨恨,心慌意乱,种种灰败的心情相互叠加又循环往复相互提升,手下何以仍然风和日丽,柳色清新?避开母亲令人窒息的阴郁表情,单凭舌尖的触觉,一种平易近人的体贴与温暖直入心脾。
饭桌上,父亲似乎忘了跟母亲的冲突,抿了小口酒,开始讲述在岩霞与老朋友相聚的情况。老朋友接待的如何热情,几个老朋友如何的不服老,从岩霞市区步行去了岩霞楼又坐船去了洞庭湖的君山。还对母亲说你不要只是围着采薇园转,有机会也得出去走动走动,见见世面。母亲不理父亲的谈兴,铁青着脸不断往韩绮梅的碗里夹菜。韩绮梅说妈妈我自己来您老人家多吃点,母亲终于开了言,甩出硬梆梆的一句,吃的方面用不着你为我操心,有心多学点正经的本事,也让我这个当妈的脸上有点光彩!
韩绮梅刚巧送了口饭还来不及下咽,听了这句,一时梗在喉咙里下不去,胸口又堵得慌,胃里翻腾着似有东西要涌出,一难受,眼睛也红了。
父亲把酒杯一搁,对好母亲满含责备地叫了声“佩歆!”
父亲一生气,就对母亲直呼其名。
父亲这一声叫,促得韩绮梅把一口饭囫囵强咽了下去,迫不及待地提醒父亲,爸,有什么话等吃完了饭再说。
韩绮梅话音刚落,母亲已忽地站起,一只手直指父亲的眼睛。靠桌边的一只青花磁碗被碰到,掉地上发出“叭”的脆响。韩绮梅已熟悉了这种破碎的声音,此刻听见,还是觉有刀锋划过心口,疼痛得一阵颤栗。
母亲的愤怒洪水决堤,直向父亲奔泻——
姓韩的,你以为我徐佩歆到你韩家享福了不是?你年轻时就只知道抱着一堆黄纸混日子。现在年纪一大把,又到外面去会什么文棋酒友,一走就是好几天,完工了一到家还尽说我的不是!我十几岁到你韩家,有没有过过安稳日子,一年到头不是风就是雨,么子时候活得有过人样?孩子大了,你也听之任之,么子都不管!我教育了几句,还编排我的不是,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母亲先是瞪了眼指着父亲厉声责问,汹涌过去后,遭了天大的冤屈般伏在餐桌恸哭,边哭边数落,我活着有么子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两个少爷一成家,家也难得回了,好不容易盼着细妹子有点出息,原来是盏点不亮的灯,大学四年就这样晃晃荡荡地回来了,人争一口气,火争一缕烟,活在世上谁不图个轰轰烈烈,我是被踩在地上也要逞英雄,你们一个个呢……
母亲一闹,父亲也离开了餐桌,背着手在走廊上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然后低沉了声音嚷了句“无理取闹”,去了前楼。
父亲的书房留存许多线装书,不外乎经家集注、四书五经、鸿儒言录、名家字帖之类,有的纸张已经风化,几乎一碰就破,父亲对它们更是爱惜有加。每遇不快,父亲会一头扎进古纸堆,半天不出来。父亲的精神家园,建立在有虫蛀风化痕迹的泛黄的线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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