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淌着凉风,董碧水靠过来微微给她关了点窗子,道:“别回去又嚷着头疼脑热。”她也不言语,只往外看着。车正拐了个弯,接着又下坡,身后高耸的俄国旅馆和茶餐厅才能看清全貌,然而又渐渐远了。渐近黄昏,狭小的甬道里摇曳着淡灯,皮货店亮了招牌,灰红的门面,亮澄澄的玻璃门,小男女拥在里面选皮货,看着,沉香倒觉得有猥琐之感。不想沈亭之却叫停了车,说是要去买皮货。
沉香坐在车里不动,道:“大热天,买皮货?”
董碧水探头进来道:“多买几件囤着,你冬天可以穿,也可以高价卖给别人。”说着把手臂悬在半空,等着沉香扶他。沉香简直不相信这是出国过的人说出来的话,推开他的手臂下了车。进了皮货店,店员上来招待,沉香一直寒着脸,她的脸本是一滩水似的澄白透明,这时含着怨气,就如同这滩水上微风鼓浪,添了波纹,显出老态。董碧水倒一直很有兴致,问这问那,买了好几件皮大衣。那时沉香站在他身边,他脱了外套挂在手臂上,少了外套的衬托,肩膀就矮了下去,人显得又瘦白又晦暗,脸像小白桃子似的,就鼻尖上儿一片红晕——这人,或许也有吵吵嚷嚷、喝酒作乐的时候,但气味总是下着雨屋角的霉味,满屋子惶惶的影子跳舞,人再是白,也被黯淡地洗褪了色,只有手指和眼袋发青,是白瓷青釉瓶子上的青晕。在那一霎那,沉香心里猛地就是一沉,似乎要涌起一种哭意了——这一辈子就要交代给这个人了?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日子照样地流过去,只不过她的日子,也就这样了?那天又订了几件家具,到了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去金家。董碧水说到钻戒,道是不是新买的,是他家原有的,是他母亲胸针上的钻石拆下来镶在戒指上的,沉香便一直不高兴。
婚礼是在三朝大饭店举行的,排场实在是大,男女傧相都是董家的熟人,和沉香还是初次见面,因而沉香只觉得众人中兴许就她一人是个陌生人。一桌桌的敬酒,她简直有些头晕,董碧水在一旁倒很想扶她一把,她却很谨慎,不愿碰他。这种小矛盾,旁人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席散后,客人又要去闹洞房,沉香微微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偏偏大家都没注意,仍是满满挤了一屋子人。董碧水倒是善于应酬,相当活跃地同人打趣,沉香只是默默坐在椅子上,冷漠的,微笑着,微笑里也仿佛有着泪眼,她笑了,董碧水便觉得皮肤上凉凉的一滴,咸涩的味道。众人纷扰中,他偷眼看她,她低着头把发丝里的红绿纸屑拣出来,一片一片放在桌子上,眼角几点亮光轻轻颤着,像在深的清的水里浮着的几只小小的锡箔纸船。整个人是那样寂寞,仿佛今天结婚的不是她,周围欢快撒野的声浪根本撼动不了她。幸而别人都以为她是娇羞。
闹洞房的人到了很晚才走。一瞬间开始了两人的静对。
董碧水忽然有些无故的窘态,道:“刚刚他们也太能开玩笑了。”沉香微笑道:“是啊。”董碧水有无事找事道:“屋里太乱了,满地的糖果纸屑,我去打扫一下。”“好的。”沉香道。这么一来,反而不得不做了,他还真就出去找了把扫帚,很慢很慢地把地扫干净了,他又问,“你刚刚吃这糖了么?”沉香摇头,他便剥了一颗地给她,然后简直像个卖糖果的问:“好吃吗?还要吗?”沉香“嗯”了一声。那气氛如同一个白面团,彼此都小心的拿捏,结果你揉一下我揉一下,仓皇是灰,面团和了灰,变了色。“我有点困。”他笑道。“谁叫你今天说这么多话。”沉香道。“骂我还是夸奖我。”沉香又不说话了。董碧水只得悻悻地走到床上坐着,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道:“睡了么?很晚了。”沉香背朝他坐着,他听见她很细的哭声,然而她又转过来,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沉静地微笑道:“碧水,我有个请求。”“你说。”董碧水看她是认了真。她拨弄着烛花,脸上忽明忽暗,明倩紧凑的眉眼显出下了决心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