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以往,这样的心情,我非得仰天长啸才能排解。日子也不用退回太多,三五年就行。如今我对自己有了新的发现。我的胸膛开始变得像一只酿酒的坛子,世事放进越久,回味起来越醇。或者说像一棵松树,活到岁月最深时,方才悟得人生的各种滋味。一个人不是时常能与历史与现状的契合点遭遇。一旦这样的幸运降临,任何形式的欢呼与呐喊反而都有矫情之嫌。
在我准备在松涛里呆到天黑时,那对恋人悄悄地转了回来。这一次,他们一直走到离我不能再近的地方。被爱情燃烧着的女性总是如此美丽,那个女孩用满是柔情的语言说,她认识我,她在电视里面见过我,她从精巧的坤包里取出笔和纸要我签名。我用她的纸和笔写了一句与城市有关的话,并落了款。那句话的准确意思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自己最后写的几个字是:题于东湖松树林。美丽的女孩实际上也不在乎我的题词与签名。她甚至没看清我写的是什么就匆匆地抬头,说她周围的女孩都喜欢我的小说,都在等着读我的新作。她眼里放射着一种比爱还要迷人的光泽,仿佛身后不存在另一个男人。男人被自己的女人逼得非说话不可。他说他只听说过写诗的人自杀,写小说的人应该比诗人实在。他还说像我这种地位的人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听得出来,这话的弦外之音是怀疑我有轻生倾向。当我发现在女孩美丽的温情后面同样存在着与男友相同的揣测,心里立即冒出一种近乎恶毒的念头。我准备告诉他们,在这座城市里自己拥有不少物质上的优越。这些念头最终没有形成语言。我只说自己不喜欢吊死鬼的样子,如果死亡不可避免,我会选择一种可以保持住自己形象的方法。
地理属于情感(7)
这是我在这座城市里不多的几次幽默之一。其余时间,我总是认真地想用自己的举止与行为来影响城市。
所以我活得很累。
所以我需要每天早晚从居所里出来,到树林里走一走。
我没能在松林里呆到天黑。这一点,在不经意间与乡村经历形成一致。
山里的树,一到晚上就变成了黑森林,就是在黑暗与光明面前生活得毫无区别的瞎子三福,也不敢去黑森林。那个美丽的女孩不知是在对谁说:天好黑哟,走吧!我就跟着他们离开了湖畔松林。女孩说她要晓得我的住所在哪里,日后她在同事朋友面前炫耀时,可以用我窗口的灯光作证。我蓄意将他们领到院子里生长着几十棵高大乔木的住所外。在将自己的窗户指给他们看时,窗口有种鲜艳在冲着外面灿烂地绽放!身旁的女孩小声嘀咕起来,她看见那份灿烂是一束鲜花。男人当即附和,说的确是鲜花!并说如此美丽的窗口后面一定有个更加美丽的女人!我再次为他们的目光短浅感到深深遗憾。鲜花在我的窗口绽放,一定是因为我的妻子。我深爱的我的吃着轮船运来的粮食、喝着水龙头里自来的水长大的妻子,她是我在上帝那里为自己定做的生命的另一半。一个夜夜都在梦见乡村的浪漫男人,一旦非常清醒地爱上一个为城市而生的女孩,同时也被那女孩所爱,他的人生就会变得完美丰富。虽然他们对我心爱的女人表现出了足够的尊敬,我还是要指出他们的欠缺。他们应该看得见我的窗外有一株高大的香樟,并且另有众多的稍小一些的香樟紧紧烘托着我们的房子。
同松树一样,香樟属于原野。年轻的城市承受不起它们一不经意就活上数百载的福禄。香樟长在高楼下绝不是城市的骄傲,相反它应该是乡村的奇迹。也就是说城市不管往前走了多远,总也丢不下乡村给予的血脉。香樟生长在乡村时只是一道风景,在城市里则成了一种纪念。窗外的香樟已在泥土与天空中生存了两百年。万里长江每年夏天都要汇集七万个秒立方的流量,汹涌奔来武汉。在年复一年洪水的摧残下,这座千年名城能幸存多少两百年前的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