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人都不信,真的,那么多年,我压根儿没笑过一回。为我那副哭丧着的脸,不知被人打了多少回!”
最后,辗转换了几个主人,落到了人贩子手里,十五块钢洋是她的价格,运往上海一家纱厂当包身工去。
“什么是包身工?老实讲!”十年间狺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亲自过堂审讯的高歌拍着桌子怒吼着。因为他觉得厂里专门成立的“于而龙专案组”,搞了那么多日子,竟狗屁东西拿不出来,大为恼火,况且王纬宇那嘲弄眼光,也使他的自尊心受不了。于是他根据从夏岚那儿先搞到的一份,后来全国奉为圭臬的经验,坐镇专案组,不把于而龙打成叛徒,死不瞑目。
被缚得结结实实的于而龙,押在了一个烧得通红的大火炉子前面烤着。尽管他舌干口燥,尽管他像叩见龙颜似的不得抬头,心里却在想:“当初你高歌不去制造那种虚假的学习心得,而踏踏实实看些书的话,也不至于把包身工看成比殷墟出土的甲骨文还难懂了。”
早先,于莲向他探听芦花妈妈的情况,关于包身工,无需做过多的解释,只要向她推荐一篇报告文学——惟一接触到包身工题材的现代中国文学作品就足够了。但是他敢对这些杀气腾腾的人们讲“三十年代”四个字吗?罪恶滔天,那还了得?但是沉默是不准许的,在人们一迭声喊他交待的情况下,他不得不抬起头来,朝着那个脸色苍白的高歌说:“关于这个问题,最好去问一问你们那位王老吧!”
全场大哗,差点把他塞进那只用汽油桶改装的火炉里去。就在这个时候,一张纸片从屋外传到了审判官的手里,于而龙才从老君炉里被拉了出来,除燎了一绺头发外别无损失。深夜,高歌累了,宣布散会,找他的卷毛青鬃马去了,新贵们和那些棒子队员们也一哄而散,只剩下于而龙一个人打扫会场,还要把那个炉子的煤火封住,以便明天晚上继续烤他。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共产党员在被敌人活埋之前,不都是自己替自己挖坑吗!
那张纸片被他的扫帚从桌底扫了出来,趁着押解人员在门外未加注意的一刹那,他赶紧掠了一眼,笔迹是那样的熟悉,上面写着:“包身工有什么油水可捞?问别的。”
于而龙想:王老啊王老,你是无论如何料不着这句话,早在三十年以前,就从别人的嘴里讲出来了……
那一船挤得满满的包身工,装载密度不亚于十八世纪贩卖黑人的奴隶船。天灾和瘟疫是结伴而来的孪生兄弟,打摆子和瘪罗痧折磨着一船未成年的女奴。漫天的大水,使得人贩子连薄皮棺材钱都省了,按照水手的葬仪,念一声阿弥陀佛,往水里一推喂鱼去了。每从舱里拖出一具死尸,人贩子便呼天抢地地骂娘:“妈的,十五块钢洋掼进水里去了,包身工有什么油水可捞啊!”
历史竟会如此前呼后应地重复,难道不值得奇怪么?
大凡越是受过苦的命越硬,芦花要比所有的女孩结实些,非但不曾被病魔缠倒,而且还能体贴照顾身旁的一些伙伴。虽然谁都不认识谁,但相似的命运,使得芦花不由得不去体贴别人,只要她能帮助,芦花是从不吝惜自己的力气和同情。
船过石湖,接二连三地死去了好几个。人贩子红了眼,把一个以为是死了,但还没有咽气的女孩子,拖出了船舱,像扔一只小鸡似的,提起一只脚要往湖里扔去。
芦花从舱里爬出来,喊着:“她活着——”
“唔?”屠夫似的人贩子摸摸那个女孩的鼻孔,冷笑着:“算她命好,趁活给她放了生吧!”
“不能,不能,她还有口气。”
“你给我滚回舱里去!”他飞起一脚,把芦花踢倒在舱板上。然后,他像做了蚀本买卖的投机商一样嚎叫:“老子就爱听扔进水去的扑通一声,我一高兴,把你们统统扔去喂王八,给我升你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