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楚暮说,说话当心一点,小心又惹妈不高兴。
韩绮梅与两个哥哥的年龄悬殊很大,韩秋城已四十好几,韩楚暮也比韩绮梅大了十几岁,近不惑之年。在没有生育指标限制和禁育措施的年代,像韩绮梅父母这般年龄的夫妻,只生养二男一女的,在大田坳只此一家,就是现在人丁不多的,当初生育也多,孩子不是在饥荒时期饿死,就是因病医治不起早夭。母亲说过,有了秋城、楚暮,本不打算再养,因想有一个女儿,便有了韩绮梅。丙桂奶奶不只一次说梅梅长大成人应该感谢她,要不早被你娘淹死了。母亲也曾数落父亲年轻时喜欢打秋风,气得她抱着八个月大的梅梅差点跳河,幸得丙桂奶奶拖住。韩绮梅小时以为“打秋风”是种玩法,后来才知是指清官被贬或退职后盘缠匮乏只得沿路找官场人物积聚路费。父亲年轻时未入官,也不存在告官还乡缺盘缠的事,母亲指责父亲打秋风,自然是怪罪父亲过多的出外访文墨酒友而少顾家庭了。韩绮梅从历史碎片里得到两点印象:一是她属于韩家计划外的一条生命;二是她八个月大的时候就与母亲同过生死。
韩秋城高大瘦削,皮肤白皙,鼻梁上架幅金丝边眼镜,脸上习惯性地挂着丝对谁都赞许对谁都包容的微笑,举手投足间尽显温和敦厚的书生气。秋城是特别的,他特别在突出于众的读书人的儒雅,更特别在眼神,它清澈又隐蔽,混和着孩童的单纯和成人的不安,在某些瞬息流露出难与人共语的长远的哀伤,活脱脱是俄罗斯文学里走出来的病态冷漠的贵族。这哀伤的存在,使秋城的温和敦厚覆盖在一层单薄而疲惫的植被里,时常表现出一个旧式书生的稚嫩和软弱来。韩秋城十八岁开始教书,二十四岁进入镇政府当秘书,从办公室文书,到办公室秘书,再到镇长秘书,位子不断地挪,任务越来越多,责任越来越重,虽然有时也换换新的官衔,但多年过去,与他共过事的、曾跟他站在同一起点的,不是已位高权重,在官场里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就是“小媳妇熬成了恶婆婆”,官小面子大,已大大方方拿了鸡毛当令箭了。采缘姑的儿子杨大春虽然一直在团委工作,就已在凌波镇玩到风生水起,闪展腾挪的功夫让镇长都服他三分。除了略输文采和气质上的粗鲁,大春的光芒远远盖过秋城,在大田坳人眼里,大春很有几分“钦差”风度。
从外表看,楚暮与秋城是绝然不同的两个人。楚暮体魄魁梧,皮肤微黑,一双眼睛活泼跳脱,仿佛世上从来就没有过值得他烦恼的重荷和阻碍,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值得他低徊冥想的事情,对什么事都大大咧咧,对什么坎坷都无所畏惧。韩楚暮也是高中毕业后即工作,与哥哥相似的是,工作多年,不见长进,先在大田坳民兵队当了几年的队长,后来到镇里当了安全科科长,任安全科科长三年,得上级部门赏识,要调他至嘉名武装部任副部长,组织上与他谈话,韩楚暮说,嘉名县行政结构与鸿鹄市并级,官员太多,要一一认过来都太麻烦,要弄明白怎样应付还不连命都搭上。这事反映上去,不但上调的事情黄了汤,韩楚暮还因此吃了通严厉批评,落下个诋毁组织的罪名。武装部部长对韩楚暮关爱有加,找他促膝谈心,讲明上调对个人对集体的好处,要他自我约束点,争取人生转折。韩楚暮说,行,我可以与你积极配合,把游船漂到鸿鹄江江心去豪赌的几个大领导不是没人敢抓吗?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保管第一个冲在前面,单凭这点,我就可以将功折罪,连升三级。部长闻言,直叫韩楚暮“我的祖宗”。韩楚暮的官运就此冻结,轮到凌波镇安全科的几个干事都鸡犬升天了,韩楚暮还在乐呵呵地原地踏步。
韩家三兄妹也许一出生就染上了另一种气息,一种来自采薇园的与现时相隔膜的气息,这气息说不上是高贵和深刻,也说不上是卑微和肤浅,说不上是忠诚与顺从,也说不上是判逆与固执,它是一个多元因素的混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