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不同,除了上面的要求之外,你本身個性的極端正直、敏感、多愁、脆弱、不懂圓滑、不喜應酬,甚至不算健康的體質,都遺傳了給我‐‐當然也包括你語言和思想組織的稟賦。
我們父女之間是如此的相像,複雜的個性,造成了一生相近又不能相處的矛盾,而這種血親關係,卻是不能分割的。
這一生,自從小時候休學以來,我一直很怕你,怕你下班時看我一眼之後,那口必然的嘆氣。也因為當年是那麼的怕,怕得聽到你回家來的聲音,我便老鼠也似的竄到睡房去,再也不敢出來。那些年,吃飯是媽媽托盤搬進來給我單獨吃的,因為我不敢面對你。
強迫我站在你面前背古文觀止、唐詩宋詞和英文小說是逃不掉的,也被你強迫彈鋼琴,你再累,也坐在一旁打拍子,我怕你,一面彈&ldo;哈諾&rdo;一面滴滴的掉眼淚,最後又是一聲嘆氣,父女不歡而散。
爸爸,你一生沒有打過我,一次也沒有,可是小時候,你的忍耐,就像一層洗也洗不掉的陰影,浸在我的皮膚里,天天告訴我‐‐你這個教父親傷心透頂的孩子,你是有罪的。
不聽你的話,是我反抗人生最直接而又最容易的方式‐‐它,就代表了你,只因你是我的源頭,那個生命的源。
我知道,爸爸,你最愛我,也最恨我,我們之間一生的衝突,一次又一次深深的傷害到彼此,不懂得保護,更不肯各自有所退讓。
你一向很注意我,從小到大,我逃不過你的那聲嘆氣,逃不掉你不說、而我知道的失望,更永遠逃不開你對我用念力的那種遙控,天涯海角,也逃不出。
小時候的我,看似剛烈,其實脆弱而且沒有彈性,在你的天羅地網裡,曾經拿毀滅自己,來爭取孝而不肯順的唯一解脫,只因我當時和你一樣,凡事不肯開口,什麼事都悶在心裡。
也因為那次的事件,看見媽媽和你,在我的面前崩潰得不成人形。這才警覺,原來父母,在對兒女的情債淚債里,是永遠不能翻身的。
媽媽,她是最堪憐的人,因為她夾在中間。
傷害你,你馬上跌倒,因為傷你的,不是別人,是你的骨血,是那個丟也丟不掉、打也捨不得打的女兒。爸爸,你拿我無可奈何,我又何曾有好日子過?
我的讀書、交友、留學,行事為人,在你的眼裡看來,好似經過了半生,都沒有真正合過你的心意和理想。
我當然不敢反問你,那麼對於你自己的人生,你滿意了嗎?是不是,你的那份潛意識裡自我的不能完成,要女兒來做替代,使你覺得無憾?
這也不只是對我,當初小弟畢業之後在你的事務所做事,同是學法律的父子,爸爸,以你數十年的法學經驗來看弟弟,他,當然是不夠的。
同樣的情況,同樣的兒女,幾年之後的弟弟,不但沒有跟你摩擦,反而被你訓練成第一流的商票註冊專材,做事一絲不苟,井井有條,責任心極重。他,是你意志力下一個和諧的成果,這也是你的嚴格造成的。
爸爸,這是冤枉了你。你是天下最慈愛而開明的父親,你不但在經濟上照顧了全家,在關註上也付盡了心血。而我,沒有幾次肯聆聽你的建議,更不肯照你的意思去做。
我不只是你的女兒,我要做我自己。只因我始終是家庭里的一匹黑羊,混不進你們的白色中去。而你,你要求兒女的,其實不過是在社會上做一個正直的真人。
爸爸,媽媽和你,對我的期望並沒有過分,你們期望的,只是要我平穩,以一個父親主觀意識中的那種方式,請求我實行,好教你們內心安然。
我卻無法使你平安,爸爸,這使我覺得不孝,而且無能為力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