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大海。上海是每一个外乡人的汹涌海面。二管家在这片汪洋里成了我的惟一孤岛。不管他是不是礁石,但他毕竟是岛,哪怕是淤泥,这个爱唠叨的老头总算是我的一块落脚点。我机警而紧张地瞟着他,二管家第三次回头时我吃惊地发现他离自己都有两扁担那么遥远了。我两步就靠了上去,脚下撞得磕磕绊绊。我一跟上他心里又踏实了,胆怯里蹿出了少许幸福,见了大世面。我侧过了脸,慢慢地重新挂下下巴,痴痴地看领带、手表、吊扇这些古怪物什。四只洋电扇悬在半空,三个转得没头没脑,有一只却不动,四只木头叶片傻乎乎地停在那儿。我望着这只吊扇脚底下迈不出力气了。我曾听说过的,大上海有许多东西它们自己就会动,从早动到晚,我望着电扇脸上遏止不住开心,终于真正走进了大上海,终于成了大上海的人了!我十分自豪地想起了乡村伙伴,他们这辈子也别想看见洋电扇的。但只有一眨眼工夫,我又记起了二管家,慌忙赶了上去。
上海往事 第一章(5)
坐在吧台的几个,正在讨论一匹马。“它三岁,是一匹母马,马场上叫它‘黑闪电’,我叫它达琳,”小分头大声说,他的颧骨处布满酒意,随风扇的运转极为浮动,“我认准了它,两年的血汗全让它砸了,下午枪一响,达琳第三个冲出去,最后一百码它还在第二,我准备跳黄浦江了,他妈的维克多最后一圈它摔倒了,达琳一马当先,什么叫一马当先?嗯?就是他奶奶的发!够你淌八百年臭汗!”
“马票又涨了吧?”身边的一个问。“长了长了,”小分头说,“马场那帮家伙真黑,六块了,少一个子儿也不行,他妈的上个月还是五块。”
“不行了!”三四米远处突然站起来一个中年人,“烟土不行了,开窑子也不行了,军火还不到时候,要发,这会儿只能在盐上发,要得甜,加把盐,古人就这么说了,安格联子爵是什么眼光?汇丰银行白花花的银子是什么?是白花花的盐巴!”
我往前走了几步,一个老头在另一处敞开了衣襟不以为然地摇头,他显然听到了中年人的大声叫喊,他慢悠悠地对身边的说:“白花花的盐是钱,白花花的俄国娘儿们就不是钱。”老头伸长脖子压低了声音说:“俄国娘儿们可真不含糊,干起活来舍得花力气,我刚买了五个,用了都说好!”身边的那个失声而笑,拿起了酒杯,讨好地和老头碰了一下。
我听得见他们的叫喊。他们说的是中国话,每个字我全听得清,可我一句也不懂。我弄不懂上海人大声吵闹的到底是什么。这时候左边站起一个穿白衣服的,他打了个响指,大声说:
“香槟,Waiter,香槟香槟!”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举起手,高声补充说:
“冰块!冰块!”
“逍遥城”里的女招待都认得二管家。二管家一到就把外上衣脱了,套在椅背上。二管家真是有派头,金牙齿、手表和皮鞋他全有。我们家乡的人说,装金牙的要笑,带手表的要捞,穿皮鞋的要跳。二管家不笑,不捞也不跳,财大气粗的派头全在走路的样子里头。二管家在歌台前坐好了,为自己要了一杯酒和一颗冰块。二管家没有忘记为我点一盘冰淇淋。我没敢动,二管家用手背把冰淇淋推到我面前,用下巴示意我吃。我端起盘子,舀一口送进嘴,没有来得及嚼我就吐了出来。我用手捂住嘴,又卑怯又害羞地望着二管家。二管家正端了杯子,冰块在杯中泠泠作响。“怎么了?怎么吐了?”我说:“烫。”二管家就笑。他的背靠到椅背上胸脯笑得扩展开来。“这是冰淇淋,小子。”他说,“只有有钱人才能在夏天享到冬天的福。”我不放心,小心尝了一口,心里头有底了。我学着二管家的样,吃一口停一次。台上的灯光突然变了,红红的一堵墙上放射出雾状红光。几只铜质喇叭一起吹起了曲子,拐了十八个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