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双手合十,拢在了胸前,说:“得罪了,我今天夜里走,来给你打个招呼。”
四个人都没有睡醒。我们懵里懵懂,弄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这时候提灯笼的老头扶起老寿星,一起又退了出去。我们站在四个不同的方位,听见桂香家的木门又被敲响了。我明白无误地听见老寿星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得罪了,我今天夜里走,来给你打个招呼。”
差不多到这时小金宝才明白“走”的真正意义。她走到门口,看见两个龙钟身躯在白色烛光里走向下一家门槛。石板路上映出一种古怪反光,彻骨的恐怖就在眼前活蹦乱跳。小金宝回过头,黑咕隆咚的街口几乎所有的门前都伸出了一颗脑袋。矮脚咚地一声把门关死了,阿牛惊慌地说:“上去睡觉,上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小镇响起了爆竹声。声音炸得满街满河,像赶上了大年。我想起夜里的事,却不太真切,恍如隔世。打开门整个石街全变了,家家户户的门前挂上了一根红色彩带,街上来来往往的全是人。人们喜气洋洋,不少人的臂上套着黑纱,黑纱上有银洋大小的一块圆布,老年的是黄色,少年的是红色。小金宝和我站在石门槛,傻了眼,四处张望。还是阿贵有见识,阿贵看一眼石板街立即说:“是喜丧,是百年不遇的喜丧,快挂块红布,能逢凶化吉!”
小金宝的脸上有一股方向不定的风,吹过来又飘过去。她坐下来,谁都没法弄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小金宝对我说:“臭蛋,到楼上去,把我的那件红裙子拿来。”
上海往事 第八章(2)
我拿来小金宝的那件低胸红裙。小金宝接过裙子,从桌子上拿起菜刀比划了好半天。我盼望着小金宝能早点下刀,把她的红裙变成彩带飘扬在小镇屋檐下。但小金宝停住了。小金宝放下刀,把她的低胸红裙搂在了胸间。
阿贵和阿牛相互望了望,没吭声。他们的脸色说话了,这个我看得出来。他们在说:晦气!
阿贵没话找话地自语说:“好好歇着吧,今晚上还有社戏呢。”
寿星常坐的那座桥边挤满了人。花圈、彩纸十二生肖从老寿星的家门口排出来,拐了弯一直排到了小石桥上。吹鼓手腰缠红带吹的尽是喜庆曲子。听上去有用不完的柴米油酱盐醋茶。桥头下面设了一只一人来高的彩纸神龛,供了上好的纸质水蜜桃。地上布满鞭炮纸屑,桥两边是两炷大香,宝塔形,小镇的半空飘满了紫色烟雾。人们捧着碗,拥到神龛旁边的大铁锅旁捞寿面,象征性地捞上长长的五六根,吉吉祥祥放到自己的碗里去。
几个不相识的男人戴着草帽夹着大碗在面条锅前排队。他们神情木然,与周围的氛围极不相干。他们用铁锅里的大竹筷一叉就是一大碗,尔后闷不吭声往河边去,走进刚刚靠岸的乌篷船。河里的乌篷船要比平日多出了许多。下面条的大嫂扯了嗓子伸长颈项大声喊:“三子,再去抬面条来!”
老寿星的尸体陈在一块木门板上。我挤在人群中,赶上了这个喜气的丧礼。老寿星的尸体和他活着时差别极大,看起来只有一把长。我闻着满街的香烟,弄不明白老寿星一家一家告别,到底是为了什么。死真是一件怪事。可以让人惊恐,也可以叫人安详。这样的死亡是死的范本,每个人只可遇,不可求。
不知谁突然叫了一声:“红蜻蜓,你们看红蜻蜓。”我抬起头,果然看见半空的香雾中飘来一片红色的蜻蜓,它们从屋后的小山坡上飞下来,一定是前几天连绵的雨天才弄出这么多红蜻蜓的。红蜻蜓越来越多,一会儿工夫小巷的上空密密匝匝红了一片。人们说,老寿星显灵了,人们说,老寿星真是好福气,菩萨派来这么多的红蜻蜓为老寿星接风了。人们仰起头,享受着老寿星给小镇带来的最终吉祥。
小金宝一直没有下楼。小金宝坐在阁楼的北窗口,显得孤楚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