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
“玉晨!”潘远华嘶哑地大喊一声,跪行几步,挡住她的去路,“既然……无可挽回,我,求你一件事。”
他的声音冰冷,脸也灰白。
“……说吧!”
潘远华从腰里掏出一把枪,双后捧在张玉晨面前。
手枪,那把牛角柄左轮手枪!张玉晨怔住。
“早知道……那一回,还真不如死在你的枪口下。你走了,我……也不想再活,与其一天天忍受折磨,不如死个痛快。求你,给我一枪……”
“你……胡说什么呀!不,不,你收起来!”张玉晨尖叫。
“怎么,害怕了?不想看着我死?”潘远华惨白的脸上透出一丝冷笑,“用不着心软,玉晨,我的命……属于你,没必要让我死得更惨。夫妻一场,死在你手里,我心里好受些;至于你,也可以向你的组织……有个交待。”
“不,远华,你不能……”
“别说了!要么,你留下不走;要么,就……答应我这个最后的要求。没别的选择。”
他的语气很轻,神色却断然决然。
张玉晨泪如雨下。
“来吧,拿起它。来吧!”潘远华催眠似地督促,“对着我的胸膛,轻轻一扣。来吧,你是爱我的。别让我在自责的煎熬中慢慢惨死……”
张玉晨的心被切割成碎末,泪如注血,眼前一片殷红。神思恍惚里,她木木地举起那把左轮手枪,对准了潘远华……
——不,这不可能!这个结局太残忍,我的姑母不可能如此冷酷!毕竟,她爱潘远华,这种爱早已深入骨髓,不可能磨灭,也不可能消失!
我还是选择第二种结局——
久久的沉寂里,几只白色的海鸥“嘎嘎”地发几声惨叫,流星般划过晨空。
东天在渐渐发红,远方传来隐约的早潮轰鸣。
终于,张玉晨俯下身子,掰开潘远华的手,轻声叮咛:“你……回吧!”
潘远华瘫软下去,眼睛变得极端的衰老,如两盆死灭的灰烬;脑袋也失去了支撑,沉沉地垂下。
张玉晨退几步,转身朝北方走去。一步一步,坚定从容。
身后,传来“砰”地一声枪响。
她吃惊地转过头去,只见潘远华张了张手臂,仆倒在地上。
潘远华的太阳穴上,一个窟窿“突突”地吐着鲜血。他右手上握着的,正是那把牛角柄左轮手枪。
“远——华……”
撕心裂肺的哭喊,震得海堤颤抖,浮云溃散;发亮的东天也倏地黯淡下去,血色如潮……
海堤上,新添了一座孤坟。
五年之后——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后第四年的春末,一个蓬头散发、形容枯槁的女人出现在这一段海堤上。她用一把小锹,默默地为坟包培上一圈新土,然后就坐在坟包旁,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甚至也不流一滴眼泪,只呆呆地坐着,一坐就是两三个昼夜。
大家能够想到:她是我的姑母张玉晨。身负“叛徒、内奸、变节分子、反革命家属”等多种嫌疑和罪名的她,意志在“三反”运动中彻底崩溃了。
新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海堤上空,千百只海鸟“嘎嘎”地打扫着腥味的晨雾。从海堤上经过的人们发现,脸色惨白的张玉晨大睁着眼睛,斜卧在孤坟上,一只手深深地插入了坟包,手腕处脉膊被咬断,她全身的血也就顺着这只手汩汩地淌入了坟土。
人们叹息不已。有人扒开浸渗着鲜血的坟土,将她埋进去。下海的汉子们一起动手,担泥的担泥,填土的填土,将那座坟修得又大又高,尖尖的坟堆直指蓝天……
我的政历不清、爱憎不明却又对信仰忠诚不渝的姑母啊!九泉之下的你,如今瞑目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