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妹嫂子揭开一只水桶大的缸盖儿,把玉米面倒进去,然后就牵了我的手往外走。自始至终老头儿没说一句话海妹嫂也没吐一个字。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老头儿依然全神贯注地搓他的草绳,脸上不见一点儿活动的表情。
我的关于吴亮的最清晰的记忆也就这一幕。那时我还小不可能想到今天会写小说因而没能和他作一番交谈。现在想来他大概把自己所有的经历感悟悲欢忧思全都搓进草绳了。如果可能破译的话我想那绵延不绝的草绳就是一部长篇巨著,一如卢梭的《忏悔录》。
只是很难说清楚这部巨著的主调是什么。
可以肯定吴亮当维持会长并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也不可否认他确实为日本鬼子效了不少的力。人们完全有理由认为他是被日本侵略军的残暴肆虐吓破了胆。日本鬼子派了粮捐,他拿一只口袋挨家挨户去讨要:“你家四口人,四三一百二——还是交了吧,日本人不好惹,这口气得忍!”日本鬼子派了夫修公路,他又让汉子们抽签,自己带头领去了十个人,还一再叮嘱大家:“去了就学乖点,好好干,恼了日本人,丢了性命划不来。”
张府成和吴亮一向就要好,看他这副窝囊相气得脸发紫嘴唇也发青,好几次发誓割袍断义,见面也不理睬。吴亮却不恼,也不回嘴,只苦着脸叹:“村里总得有人出这个头……”
他自己为自己背上了一副可悲沉沉的十字架。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这种选择其实比死更为艰难。
(二)
七月二十五,海神娘娘过生日。
今年的这个菩萨生日不同往年,恰好是陈柱子、王汉成和他娘子的“断七”天。大殿前我爷爷的塑像这天也显出几分灵气,怔怔地看着乡亲们一副感慨良多状;庙门里,趴满了叩头烧香的人,有的求海神娘娘显灵把日本鬼子全都淹死在东海里,有的托海神娘娘庇佑让村里人太平过日子。海神娘娘双目微启嘴唇紧锁亦是有苦难言,实在说惩恶扬善救苦救难并不在她的职责范围内。
一阵阴风从门外刮进来,在庙堂里兜着转,帷幔簌簌地抖。
日本鬼子又来了!庙门外皮鞋越踏越响,“咔咔”地全踏在人们的心瓣上。
只来了三个人。
领头的依然是龟乙郎,后面随着瘦翻译和一个十*岁的鬼子兵。吴亮恭恭敬敬地陪在一旁。海屁股洼儿的乡亲们后来猜想可能是哪个菩萨显灵故意差使他到海边来送命的,事实上那些日子海边上平平安安龟乙郎强化治安成效显著也就有些麻痹大意了。他不可能知道这座小村子里今日多了个恶煞星张府成,他的阳寿也就到了头。
龟乙郎进了庙,浓浓的香火味儿汗臭味儿熏得他朝后退一步,姿势极其优雅地掏出手帕捂住了鼻子。他朝跪拜的屁股们扫一眼,点头说:“唔,烧香的,很好,很好!”说罢转身就想走。
就在他扭过头去的一瞬间,忽然看见了海神娘娘手里托着的镇海塔。那塔是建庙时村里花了两担皮棉请掘港镇的丁铜匠特地打制的,七寸高,分七层,层层有门窗有廊柱,煞是玲珑剔透。乡亲们告诉我也是龟乙郎作恶多端命该一死,往日铜锈斑斑的镇海塔那天却亮灿灿地大放金光。龟乙郎远远地看着看着鱼肚眼越睁越亮最后也变成两砣金光了。他终于抵挡不住这诱惑,跨进人群,几步就直奔到海神娘娘像前,抬脚踏上香案把那塔从海神娘娘手里掰了下来。海神娘娘疼得全身颤抖三只手指头跌落在香案上。
跪拜的人群里发出一阵不安的骚动,一双双眼睛喷出了火。狗日的小鬼子,竟敢欺负菩萨!张府成杀心腾起再也压不下去,全身的骨头“嘎嘎”地响着就象绷到尽头的弓。
铜塔在龟乙郎手里颠了颠,颠出他一脸的失望来。他摇摇头,随手把铜塔扔在香案